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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徽章(盧永)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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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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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徽章》中國當代作家盧永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大地的徽章

前段日子,我發現單位院子裡那排較高的遮雨棚下的一個角落,居然有兩隻斑鳩結起了一個不大的鳥巢。我有些吃驚,問了同事才知道,有的斑鳩會選擇在城市的牆縫或合適的角落建巢。好奇的我,多次想靠近觀察它們,可它們很是警惕,就連叫聲也小心翼翼,我只得作罷。

鄉村的平民鳥兒是麻雀,它們與人親近,在村民們的屋檐下安家。它們和淳樸的村民一樣,散布在整個大地上,幾乎有人的地方,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麻雀是真正的留鳥,從一出生,直到生命終結,它們從不會捨棄村莊,飛走。它們落葉色一樣的玲瓏身體似乎和黃土地融為了一體,它們時常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的爭論,把鄉村的事兒說個沒完。這些鄉村的「小精靈」們,在村民的眼皮下,飛來飛去,它們很守信,總是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就叫醒鄉村,在太陽落山前,聚集在房前屋後的大樹上,一番吵鬧後,隨夜色安然入睡。到了冬日,它們更是喜歡擠在一起用弱小的身體,相互取暖,它們的聲音不大,但即便在貧瘠的土地,也總能唱出歡樂的曲調。

燕子飛來的時候,鄉村就進入了三月,或許是在某場細雨後,你一抬眼就發現眼前有一團黑色的剪影,伴隨着「唧唧」的幾聲鳴叫,迅速地掠過。而此刻,柳枝已抽出了綠芽,風也柔和了許多。它們靈動,輕盈,俏美的身影,給鄉村這幅靜美的水墨畫卷帶來了生動。我們無法說得清,整個冬天燕子去了哪裡,但它們跋山涉水的歸來,依舊識得舊時的窩巢。美好的春日,它們即刻投入到修復舊窩巢的勞作中去,等待着生兒育女。燕子的窩巢,大多建在村民的正屋檐角處。村民們私下流傳着一種說法:燕子在誰家的屋內建巢,誰家就會吉慶。因此,村民是歡迎燕子的,即便村民外出時,也會將木門留個縫兒,讓燕子可以隨意地飛進飛出。最喜清晨也或午後時分,洗衣繩、電線上一群燕子的閒聊了,它們就像一群婦女,長音接短音,七嘴八舌地說着年景,說着鄉村的變化,說着可能誰也不懂的事。

「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四月的鄉村是忙碌的,而喜鵲、黃雀、白頭翁、翠鳥、山雀、葦喳兒、鵪鶉、烏鴉等鳥兒們,幾乎一夜間就飛臨了鄉村。鄉村的天空熱鬧了起來,鳥兒們如同一個個飛舞的音符,讓靜謐的鄉村有了動感,有了生機。當燕子低飛時,村民們就知道,天氣陰濃,馬上就要下雨。布穀鳥在天空中飛過,發出「布穀、布穀」的鳴叫,村民們知道,過些時日麥苗就要黃了,不久將投入到忙碌的麥收中去,於是便開始收拾起了農具。待到大雁南飛,村民們知道,秋要深了。在鄉村,鳥兒們不僅給鄉村帶來了活力,它們更像村民們生產勞作的晴雨表,指向標。冬季,麻雀、鴿子、烏鴉等鳥兒成了鄉村忠實的守護者。

在鄉村,村莊掩映在一片片樹影里,也掩映在一汪汪鳥鳴聲中,一個村莊上空有多少只鳥兒飛過,誰也說不清。但每隻鳥兒們都自由自在,它們和村民和諧相處,一樣目光清明。每隻鳥兒們敢於發出自己的聲音,那是對勤勞、堅韌土地上勞作的鄉民們最好的讚歌。

每年春、秋季,母親就會把吊在屋樑上的柳條筐取下來。筐里每一個小布袋裡都裝着各種各樣的瓜果蔬菜種子。母親說:「有好幾個晚上,我都聽到種子喊着要奔向土地的聲音了。」我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

母親說,每一類種子都有它獨有的樣子和味道。母親說着話,便用手從小布袋裡掏出些種子,每個袋子上並不標明種子的名稱,可母親卻能輕而易舉地把它們分辨出來。南瓜與冬瓜的種子有幾分相像,只是南瓜種子外皮略微泛黃,冬瓜種子則皮厚而色白。韭菜和大蔥種子又小又黑,樣子也相似,母親只需要放在鼻子前一聞,就知道了。母親知道辣椒、豆角等種子適合春天下地,而胡蘿蔔、芫荽,白菜等種子則適合秋天種。母親還懂得哪種植物的種子需要晾曬,哪種種子需要浸泡後,再下地。棉花浸泡後,種子外層則需要裹上點草木灰,下地後地面再覆上塑料薄膜,才容易發芽等等,在植物苗長出後,哪些需要撥叉,哪些花兒需要授粉,母親全都一清二楚。而我大多時候,只是幫幫母親翻地,擔水,幹些體力活而已,母親才是真正的種田人。

鄉村人的溫飽,大都來自種子。尤其是小麥、大豆等農作物,每個莊戶人家都極其重視,種子的挑選與儲藏。幾乎每一年,母親都會挑選一塊地,細緻地翻犁,撒上最好的種子,出苗後再給予特別的照顧,待到農作物成熟,經過幾次挑選,留下那些飽滿,光澤的顆粒,精心的存儲,作為下一年的種子。

在家鄉每年農曆五月收割完小麥後,待到落下一場雨,便會種上黃豆。可因為家鄉雨水較多,豆苗卻並不耐水,在一些靠近河灘或者低洼地,長出二十來公分高的豆苗,往往會被雨水淹沒而死。待到田地排乾水,卻無法補種黃豆。而母親似乎早已做好了準備,每遇到這狀況時,母親便會補種些,芝麻也或綠豆種子。芝麻、綠豆的生長期,沒有黃豆那麼久,雖然黃豆有些受損,可收回了芝麻或者綠豆,對鄉村人來說,讓一塊地白白的荒廢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母親說,一顆真正的種子,就要不懼風吹雨打,日曬雪覆,哪怕腳下的土地並不肥沃,也要落地生根,努力結出果實,回報土地。

想來,小小的一粒種子,在黑暗的土地里,一點點把自己打開,伸展,鑽出地面,將根扎在泥土裡,開花,結果,真是神奇的事兒。可鄉村土地上有各種植物的種子,山坡、池塘邊,田間地頭長滿各種荒草。有些荒草一旦落入莊稼地,大多草兒的命運,都是被割掉或者除去,可奇怪的是,這些野草卻從來也割不完,除不盡。有些老屋,牆頭,甚至房頂都長着野草,結着籽。有時想,這些草兒早已成了鄉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們用自己的身軀養育着牛、羊等牲畜,它們默然地見證鄉村的生長,悲喜。而很多野草,諸如萊菔子、車前草、小茴香、韭菜子、胡麻仁、菟絲子,益母草等都是常見的中藥,它們由一粒粒弱小的種子,慢慢成長,走進沸水中,煎熬成湯汁,醫治我們生病的軀體。

在鄉村生活了近二十年,當我即將要走出鄉村,步入城市的頭天晚上,我清晰地記得母親在燈下一邊替我摺疊衣服,一邊輕聲地對我說:「兒啊,即便到了城市,你的心中也要有一畝田,要做一顆真正的種子,想好自己要長成什麼樣子,你才會結出豐碩的果實。」多年後,我深刻地體會到,母親這話的分量。雖然母親沒有多少文化,但種了一輩子田地的母親和大多鄉下人一樣,深深地了解真正種子的品性。

幾乎每一年母親都會種下一些麻。

麻,春天撒下麻種後,初秋時,就可以收割了。短短几個月的功夫,麻就長得有一、兩人高。麻生的筆直,濃密地擠在一起,幾乎連風都很難穿過它們。麻的主幹和莖葉上都長滿了細密的刺,很是扎人。麻葉是很好的餵養家畜的青草料,小時候的我,第一次打麻葉時吃夠了苦頭。因為不懂方法,我鑽進了麻地,打麻葉。才剛進去,我就發覺自己惹了麻煩,衣服被麻地刺掛住,手背上也拉出一道道的血痕。我幾乎大哭起來,卻只得硬着頭皮忍着痛,退出麻地。乖乖地站在地邊一片一片地打麻葉。

麻收割後,男人們會在屋門前、後約齊腰深的池塘水裡,栽下四根木樁,然後把成捆、成捆的麻,碼放在木樁中間,用鐵鍬挖出黑污的塘泥,覆蓋在上面,漚麻。很小的時候,父親在做這些事時,我總是避而遠之。因為漚麻的味道並不好聞,每年的有一段時間,尤其是麻漚熟後的深秋,村子裡都瀰漫着那種難言的腐臭味道,他幾乎讓我頭暈目眩。麻漚熟後,此時父親會把它們一捆一捆地從池塘里拖上岸,等待母親空閒時把麻,從麻杆上剝出來。剝麻時,同樣很髒,即便母親繫着圍裙,可剝完麻後的她,依然會滿頭滿臉的污泥水。母親忙的時候,有時會讓哥哥姐姐們去剝麻,哥姐們喊我時,我總是逃之夭夭。可等到再大點時,我終於明白了,麻,對於一個鄉村女人,甚至一個家庭,意味着什麼了。而每次回想起,我想方設法逃避剝麻的舉動時,內心便湧上難言的愧疚。

漚熟後的麻,從麻杆上剝出來,在池塘里反覆清洗,經陽光晾曬後,便成了一縷縷,一人多高的麻絲,原本青綠色的麻皮,現在變成了金黃色,和現在滿大街女人們栗色的頭髮極其相像。所以家鄉人把麻,叫做黃麻。秋種完畢後,對於一年四季忙碌的鄉村女人們來說,終於有了有一大段閒暇的時光,可骨子眼裡就勤快的女人們,根本不會讓自己清閒下來,這時,麻便派上了用場。

在我的家鄉,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一個線錘。把約二十厘米的牛腿骨,中間鑽了一個洞,插入結實的一端帶有倒鈎的竹枝,便做成了線錘,用來把麻絲製成麻繩。農閒下來的女人們,在秋後的早飯過後,也或陽光很好的傍晚會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她們端着竹篩,篩子裡擺放着,麻、剪刀,線錘,針線等物。兩根麻絲往線錘上一系,女人們用手旋轉線錘,隨着旋轉兩根麻絲便麻花一樣地扭結在一起,女人取下麻,兩端打個死結,一條麻繩便做成了。這樣細細的麻繩,大多用來做布鞋,納鞋底用。女人把平日裡積攢下來的廢布頭,洗淨了曬乾,用麥面摻水熬成濃濃的漿糊粘在一起,粘成面積很大的一塊,晾乾。根據腳的大小,剪成鞋樣,沿邊包上白布,便開始用麻繩,納鞋底。女人的針線活,做得越細,鞋底的線頭越少,就越說明這個女人的女紅好。而女紅好的女人,在村子裡是要受到村人稱讚的。年前,女人們大多會將全家人的布鞋做好,以待到新年,能家人全部穿上它。而小時候的我,尤其喜歡隨着母親,看着她們圍坐在一起一邊納鞋底,一邊聊着家常。那是一段段,靜美而溫馨的慢時光。

再大一些的時候,我知道了,又粗又長用來捆綁麥車的麻繩,用來做衣服的布料,它們都來自麻,而那些細小的麻種還可以入藥,我對麻產生了深深的敬意。在讀到荀子《勸學》中,「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話後,更是對麻直生不彎的品質,由衷地讚嘆。

離開鄉村很多年了,可我一直記得,有一種植物叫做麻,它沒有彎曲的心事,筆直地生長着,不扶自直。

不忙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遠離城市,去田野走走。走近一蓬蒿草,一叢狗尾草,也或一株蒲公英。我希望可以碰到些昆蟲,螞蟻,蚱蜢,豆娘,金龜子,什麼都可以。在莊稼地旁的一條阡陌小路上,最好讓我遇見一個老農,在他勞累的間隙,我為他點上旱煙。在他滿臉的褶皺中,請容我追尋那遼遠空闊,永遠盤繞在心頭的故鄉,讓我試着找回走失的自己。

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在城裡定居十年了,可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朵浮萍,隨城市的車流潮漲而去,潮落而歸,煙波江上使人愁。城市金店前排着長隊,搶購降價的黃金;剛開業不久的新店,轉眼就沒了蹤影;每個周末,大紅地毯鋪就的台子上,一群聲嘶力竭的推銷者;夜晚空闊處,伴隨着震耳欲聾的揚聲器,扭動着街舞的人們……城市無處不在的快節奏與喧囂,總讓我有種淹沒感。我,一個從鄉村泥土路里,一步一步走出,曾渴望在城市霓虹閃爍中,尋夢的孩子,家,到底在哪裡?

大學畢業前,因鄉村有疼愛我的父母,小腳的外婆。因留戀鄉村的靜謐,春日的繁花,夏日濃蔭,秋日的豐盛,冬日的肅穆,而毅然決然地選擇回村,做起了一名鄉村教師。但我終究拋卻了太過緩慢平靜的教書生涯,而選擇再次背起行囊,步入城市。清晰地記得,我離開家鄉前的那個夜晚,母親在草鍋前彎曲着身子,為我烙餅的情景。紅紅的柴火,映照着母親不再年輕的臉,母親精心地烙餅,卻始終一言不發。只是等到,我將要邁出村口時,一直拉着我胳膊依依不捨的她,一下子癱坐在村口,放聲痛哭了起來。母親一邊用手捶着地一邊喊着:「兒啊!在家千日好,出門萬般難。你怎麼就那麼倔……」

初入城的那幾年,我已經記不起,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在別人和家人團聚,和朋友歡歌時,而我依然奔波在生活的道路上;我也記不清,有多少個孤寂的夜,因思念家鄉,我一個人面對着家鄉的方向默默地流淚;我也數不清,有多少次因為我是個外鄉人,在遭受別人冷眼、呵斥時而靜靜地隱忍……似水流年中,而今的我,已儼然是一個城裡人,我早學會了和城裡人一樣,把皮鞋擦得鋥亮,握着精緻的公文包,包里還有一面小鏡子。我住着高樓,出門有了代步工具,到了單位,也有人主動問好,可為什麼我總感到疲憊?為什麼我失卻了從前的快樂?這些年的拼搏,我到底得到了什麼?無數個夜,為何家鄉總會出現在我的夢裡?我追問自己。

記憶中,故鄉就是藍天、波光粼粼的小河、一汪水塘、綠樹、油菜花,蟬鳴、或曲或直的炊煙,冬至禦寒、來清涼的土房老屋,還有鄉親們大多被歲月揉皺但溫暖的臉。那些淳樸鄉親們和田地、耕牛打了一輩子交道,開心時咧着嘴笑,痛苦時伏地大哭;農閒時,鄉親們簇蹲在一起,談天說地,說話直白,簡潔,從不繞彎子,他們如同村口的老樹,歷經風雨的洗禮,倔立着,該什麼季節穿什麼衣,他們把歲月的褶皺寫在臉上,從不遮掩。鄉村,到處都是孩子們的樂園,一片寬敞地,一處豁口的土牆,一處水塘,一棵大樹,一個石碾……他們走到哪裡,哪裡就會留下一串串笑聲。孩子們熟悉村裡的每一個地方,不像現在的我,在城市居住了十年,可我時常會在一個不知名的岔路口徘徊。春日,帶着兒子去田野,我指着一叢狗尾草問他,這是什麼?兒子回答,是麥子。兒子的回答,讓我滿心的惆悵,離開了土地,兒子居然五穀不分。

記得,去年中秋夜,我坐在陽台透過玻璃窗,仰望着天空那輪圓月。七歲的兒子問我,月亮里住着什麼?我回答,月亮里住着濃濃的鄉愁,住着一個家。兒子不解。其實,我還想說:村莊,是散落大地的徽章。鄉愁,是遊子身上的一枚印章,一個人離開故鄉越久,走得越遠,它就會在心口烙上越深的印記。[1]

作者簡介

盧永,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寧夏文聯第二期小說高研班學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