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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牆》中國當代作家梁衡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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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老牆

在婺源農村小住幾天,徽式民居總是窄窄的巷子,高高的牆,房與房的距離又近,一出門,迎面就是一堵牆;一走路,人就夾行在兩牆中間。每天出出進進,這牆就是一頁讀不完的書。

當地傳統的砌牆方法是薄磚立砌、橫撘、中空、填土,再外塗白灰。這樣既節省材料又可保溫,而且土在牆中,寓田於牆。新牆在剛落成之時潔白如紙,就是我們常看到的白牆黛瓦的徽式格調。當初一個泥瓦匠完成一座新房或一堵新牆時,斷沒有想到他卻為大自然提供了一張作畫的溫床。

歲月之筆是這樣作畫的。先用細雨在牆上一遍一遍地刷洗,再用濕霧一層一層地洇染,白牆上就顯出縱橫交錯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斑點。論層次,這裡有美術課上講的黑、白、灰的過渡;論形狀則雲海波濤、春風楊柳、山石嶙峋,勝過一本《芥子園畫譜》。我孩子是學畫的,他說國畫裡所講的線條、皴法、留白,西畫裡講的光影、色調、透視,在這牆上都可以找到,就是課堂上沒有講過的這裡也有。人工藝術在自然面前是這樣的渺小,他自從住到這裡就再也沒敢畫過一筆畫。正是「眼前有景畫不得,神來之筆在上頭。」

但大自然並不滿足於平面的藝術。風雨如刀,歲月如流,白牆就被這裡鏟去一塊皮,那裡被刻出一道溝,有時還被隨意抽去一塊磚,甚至推倒半堵牆。然後再借來四面八方的種籽,乘着風和雨,漫天搖落在牆頭。那些綠色的生命便悄無聲息地棲身到磚縫裡、牆皮間、紅土中,甚至就借着一絲濕氣粘附在光潔的牆面上。它們才是真正的「蜘蛛俠」,倚牆而走,無處不在,無縫不生。村里古祠堂有一面大院牆,上面爬滿了積年生的薜荔果,果可生吃亦可做成涼粉。這是一面既能看又能吃的牆。植物學家考察物種的多樣性,有一個方法叫「打方」,在地上劃定一個正方形,細數其中植物的種類和數量。我就試着任選了一面牆,藉手機上的識花軟件,一個一個地認識這些從未謀面的花草。單聽這些名字,就讓你心裡暖暖的。那紫雲英,本是水田裡的綠肥作物,這時也飛上牆頭,從葉間探出紫色的小花回望它走來的田野;有名「竊衣」的,是隱身高手,開着白色的小花,籽帶絨毛,總能偷偷粘在衣服上跟你回家,落戶牆角;有名「豬殃殃」的,人可食、可藥,活血止痛,但豬一吃就要遭殃;有接骨草,可接骨,凡豬狗雞鴨腿折骨斷,搗爛敷之即好;有一種野草莓,酸酸甜甜,名「蓬蘽」,唐人賈島的詩里居然寫到它「別後解餐蓬蘽子,向來未識牡丹花」。還有更怪的名字「阿拉伯婆婆納」,是從阿拉伯傳來的物種。但民間不這麼說,說是一個叫阿拉的老伯,躺在草地上想老婆,見小草玲瓏可愛就取名「婆婆納」,文化這個東西無時無地不在兼容變異。

你隨意漫步吧,土牆、石牆、磚牆、籬笆牆,滿牆上草解人情,花惹人愛。只要你有耐心,任選一牆,就可以面壁一兩個小時,像是在美術館裡看畫展。不,比畫展更好看。這是一面面實實在在的生態牆、文化牆。你想,無數個鮮活的生命自願齊集到這面老牆上,躋身磚石,紮根紅土,探身招手,與人共舞,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更可貴的是這些鮮活的花草並不欺侮無言的老牆,在完成最後的布局後還沒有忘記露出一方紅磚、突顯一塊青石或留下一段粉牆。它提醒你,這不是一般的紙上圖畫。

一天,我偶然與兒子說起這幾日讀牆的感覺,他說:「你不知道咱們這房子的西邊有一座老牆,每當夕陽晚照時,那種歷史的滄桑感讓你心裡發顫。我修這房子時還專門為了它開了一扇西窗,為了能最佳取景,還不厭其煩地改窗框、配窗簾。但突然有一天西邊冒出了一座新房,壁立眼前,擋了個嚴嚴實實,我心裡一陣發涼。」正是「面前有景看不得,只因新牆擋舊牆」。文化這種東西很頑強又很脆弱,有時候只存在於一瞬間。

第二天,我就去尋訪這堵老牆。原來她曾是一座三層樓高的民居,已三面坍塌,唯留下一個樓的直角兀立在窄巷之上。直角往南的一面牆還比較完整,坦露着磚塊橫豎相砌的紋路和白色的灰縫,甚至你都能感覺到還有一位磚瓦匠正在工作。而靠北的那段已經塌得只剩下一條稜線,清晰地露出牆的筋骨結構。只見碎磚破瓦如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犬牙交錯的磚塊間露出當年填充的紅土。像大戰後一個受傷的壯士正拄着槍托挺立在戰壕旁。唯有那個高高的樓角還十分完整,在藍天的背景下劃出一個標準的直角圖形,幾根廢棄的電線如一縷柔發掠過她的額頭,頭頂上白雲來去,一隻孤雁在天際盤旋,風在輕輕地打着口哨。這時晚霞燒紅了天邊,風雨樓台,殘陽如血。我一時驚呆了,如果要給眼前的這幅畫起個名字,就叫《歲月》。我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大串相似的情景,八達嶺長城上破損的戍樓、澳門街頭孤懸的大山巴牌坊、羅馬城裡殘存的鬥獸場。我甚至還想到了著名的比薩斜塔。我知道嚴田這個村子是有來頭的,歷史上一村就出了27個進士。而今還處處顯示着她曾經是個「大戶人家」,你看腳下的石板路與河邊的洗衣石,一低頭就是一塊廢棄的古碑。村口一棵宋代的老樟樹七八個人才能合抱。岳飛曾在這一帶駐軍,與悲壯的《滿江紅》不同,他在這裡留下了一首輕鬆愉快的小詩《花橋》:「上下街連五里遙,青簾酒肆接花橋。十年征戰風光別,滿地芊芊草色嬌。」當年的芊芊草色,現在依舊點染在尋常百姓家的牆頭上。

在走回家的路上,我有意繞來繞去多走了幾條巷子。為的是再多讀幾段老牆。有一座土牆矮房,早已被主人遺棄,劣築的紅土牆面上夾雜着石塊草根,蛛絲馬跡,山河如畫。而一坡青瓦斜坡而下,瓦上長滿嫩綠的厚厚的苔蘚。苔蘚這東西很有意思,她是專門為一切老舊的東西配製新衣的。不管是老磚、舊瓦、朽木、斷牆都一律公平地給穿上鮮亮的綠裝,讓它們不失尊嚴。現在這綠苔青瓦的屋檐壓得很低,直遮住了老土牆的額頭,像一個民國女子梳着深深的劉海,劉海下露出一雙大眼睛,牆腳正綻放着一束燦爛的花。

我想自從人類走出山洞發明了壘牆蓋房,這牆就與人長相廝守,從此牆上就烙下了人的體溫、音容和身影。可惜近年來隨着社會生活節奏的加快,人們總是拆了建,建了拆。說到觀感手感,更是棄了泥土,別了磚瓦,不見了柴牆籬笆,只剩了些玻璃牆幕、冰冷的水泥鋼架!難得這深巷子裡還為我們保存了些有溫度的老牆,保存了前人的眼淚和笑臉。我眺望深深的街巷,誰解這老牆裡的密碼?誰又能讀得懂這幅風雨斑斑,卻又四季變換的青綠山水畫?

那天,我臨離開村子時特地把年輕的村主任領到那個《歲月》老牆下,我說你好好地保護她,說不定哪一天某個導演看中了這個外景,你們村就會一夜走紅啦。

——選自2021年9月11日《人民日報》[1]

作者簡介

梁衡,當代,山西霍州人。1946年出生。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