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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侯主父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出至《史記》卷一百一十二 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二。本文是公孫弘和主父偃的合傳,並附錄了徐樂、嚴安的兩篇奏疏。至於篇末的王元後的詔書和班固的贊語,皆為後人所加,非司馬遷原文。

原文

丞相公孫弘者,齊菑川國薛縣人也,字季。少時為薛獄吏,有罪,免。家貧,牧豕海上。年四十餘,乃學春秋雜說。養後母孝謹。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賢良文學之士。是時弘年六十,徵以賢良為博士。使匈奴,還報,不合上意,上怒,以為不能,弘乃病免歸。

元光五年,有詔徵文學,菑川國復推上公孫弘。弘讓謝國人曰:「臣已嘗西應命,以不能罷歸,原更推選。」國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徵儒士各對策,百餘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召入見,狀貌甚麗,拜為博士。是時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詔使弘視之。還奏事,盛毀西南夷無所用,上不聽。

弘為人恢奇多聞,常稱以為人主病不廣大,人臣病不儉節。弘為布被,食不重肉。後母死,服喪三年。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庭爭。於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上大說之。二歲中,至左內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辯之。嘗與主爵都尉汲黯請間,汲黯先發之,弘推其後,天子常說,所言皆聽,以此日益親貴。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旨。汲黯庭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實,始與臣等建此議,今皆倍之,不忠。」上問弘。弘謝曰:「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毀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張歐免,以弘為御史大夫。是時通西南夷,東置滄海,北築朔方之郡。弘數諫,以為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原罷之。於是天子乃使硃買臣等難弘置朔方之便。發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原罷西南夷、滄海而專奉朔方。」上乃許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上問弘。弘謝曰:「有之。夫九卿與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庭詰弘,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誠飾詐欲以釣名。且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於君,桓公以霸,亦上僭於君。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亦治,此下比於民。今臣弘位為御史大夫,而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無差,誠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陛下安得聞此言。」天子以為謙讓,愈益厚之。卒以弘為丞相,封平津侯。

弘為人意忌,外寬內深。諸嘗與弘有卻者,雖詳與善,陰報其禍。殺主父偃,徙董仲舒於膠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脫粟之飯。故人所善賓客,仰衣食,弘奉祿皆以給之,家無所餘。士亦以此賢之。

淮南、衡山謀反,治黨與方急。弘病甚,自以為無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撫國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諸侯有畔逆之計,此皆宰相奉職不稱,恐竊病死,無以塞責。乃上書曰:「臣聞天下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長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問近乎智,知恥近乎勇』 。知此三者,則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後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鑒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厲賢予祿,量能授官。今臣弘罷駑之質,無汗馬之勞,陛下過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稱,素有負薪之病,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德塞責。原歸侯印,乞骸骨,避賢者路。」天子報曰:「古者賞有功,褎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幾獲承尊位,懼不能寧,惟所與共為治者,君宜知之。蓋君子善善惡惡,君若謹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乃上書歸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間,君其省思慮,一精神,輔以醫藥。」因賜告牛酒雜帛。居數月,病有瘳,視事。

元狩二年,弘病,竟以丞相終。子度嗣為平津侯。度為山陽太守十餘歲,坐法失侯。

主父偃者,齊臨菑人也。學長短縱橫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言。游齊諸生間,莫能厚遇也。齊諸儒生相與排擯,不容於齊。家貧,假貸無所得,乃北游燕、趙、中山,皆莫能厚遇,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為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關見衛將軍。衛將軍數言上,上不召。資用乏,留久,諸公賓客多厭之,乃上書闕下。朝奏,暮召入見。所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其辭曰:

臣聞明主不惡切諫以博觀,忠臣不敢避重誅以直諫,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今臣不敢隱忠避死以效愚計,原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凱,春蒐秋獮,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屍流血,故聖王重行之。夫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戰勝之威,蠶食天下,併吞戰國,海內為一,功齊三代。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糧食必絕;踵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勝必殺之,非民父母也。靡弊中國,快心匈奴,非長策也。」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攻胡,闢地千里,以河為境。地固澤鹵,不生五穀。然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餘年,死者不可勝數,終不能逾河而北。是豈人眾不足,兵革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蜚芻輓粟,起於黃、腄、琅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鍾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饟,女子紡績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於邊,聞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諫曰:「不可。夫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高帝不聽,遂北至於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皇帝蓋悔之甚,乃使劉敬往結和親之約,然後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夫秦常積眾暴兵數十萬人,雖有覆軍殺將系虜單于之功,亦適足以結怨深讎,不足以償天下之費。夫上虛府庫,下敝百姓,甘心於外國,非完事也。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所以為業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屬為人。夫上不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憂,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乃使邊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離心,將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權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原陛下詳察之,少加意而熟慮焉。

是時趙人徐樂、齊人嚴安俱上書言世務,各一事。徐樂曰:臣聞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於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無鄉曲之譽,非有孔、墨、曾子之賢,陶硃、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脩,此三者陳涉之所以為資也。是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稱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於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觀之,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布衣窮處之士或首惡而危海內,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未有大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彊國勁兵不得旋踵而身為禽矣,吳、楚、齊、趙是也。況群臣百姓能為亂乎哉!此二體者,安危之明要也,賢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間者關東五穀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循理而觀之,則民且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勢也。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明於安危之機,脩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無土崩之勢而已矣。故雖有彊國勁兵,陛下逐走獸,射蜚鳥,弘游燕之囿,淫縱恣之觀,極馳騁之樂,自若也。金石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帷帳之私俳優侏儒之笑不乏於前,而天下無宿憂。名何必湯武,俗何必成康!雖然,臣竊以為陛下天然之聖,寬仁之資,而誠以天下為務,則湯武之名不難侔,而成康之俗可復興也。此二體者立,然後處尊安之實,揚名廣譽於當世,親天下而服四夷,餘恩遺德為數世隆,南面負扆攝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聞圖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嚴安上書曰:

臣聞周有天下,其治三百餘歲,成康其隆也,刑錯四十餘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餘歲,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五伯既沒,賢聖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彊陵弱,眾暴寡,田常篡齊,六卿分晉,並為戰國,此民之始苦也。於是彊國務攻,弱國備守,合從連橫,馳車擊轂,介冑生蟣虱,民無所告愬。

及至秦王,蠶食天下,併吞戰國,稱號曰皇帝,主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鍾虡,示不復用。元元黎民得免於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鄉使秦緩其刑罰,薄賦斂,省繇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篤厚,下智巧,變風易俗,化於海內,則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風而其故俗,為智巧權利者進,篤厚忠信者退;法嚴政峻,諂諛者眾,日聞其美,意廣心軼。欲肆威海外,乃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闢地進境,戍於北河,蜚芻輓粟以隨其後。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祿鑿渠運糧,深入越,越人遁逃。曠日持久,糧食絕乏,越人擊之,秦兵大敗。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當是時,秦禍北構於胡,南掛於越,宿兵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餘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於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儋舉齊,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士並起,不可勝載也。然皆非公侯之後,非長官之吏也。無尺寸之勢,起閭巷,杖棘矜,應時而皆動,不謀而俱起,不約而同會,壤長地進,至於霸王,時教使然也。秦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滅世絕祀者,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彊,不變之患也。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蘢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長策也。今中國無狗吠之驚,而外累於遠方之備,靡敝國家,非所以子民也。行無窮之欲,甘心快意,結怨於匈奴,非所以安邊也。禍結而不解,兵休而復起,近者愁苦,遠者驚駭,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鍛甲砥劍,橋箭累弦,轉輸運糧,未見休時,此天下之所共憂也。夫兵久而變起,事煩而慮生。今外郡之地或幾千里,列城數十,形束壤制,旁脅諸侯,非公室之利也。上觀齊晉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觀秦之所以滅者,嚴法刻深,欲大無窮也。今郡守之權,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幾千里,非特閭巷之資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萬世之變,則不可稱諱也。

書奏天子,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於是上乃拜主父偃、徐樂、嚴安為郎中。數見,上疏言事,詔拜偃為謁者,遷為中大夫。一歲中四遷偃。

偃說上曰:「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彊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彊而合從以逆京師。今以法割削之,則逆節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適嗣代立,餘雖骨肉,無尺寸地封,則仁孝之道不宣。原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原,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於是上從其計。又說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併兼之家,亂眾之民,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上又從其計。

尊立衛皇后,及發燕王定國陰事,蓋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人或說偃曰:「太橫矣。」主父曰:「臣結髮遊學四十餘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戹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遠,故倒行暴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上覽其說,下公卿議,皆言不便。公孫弘曰:「秦時常發三十萬眾筑北河,終不可就,已而棄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計,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言齊王內淫佚行僻,上拜主父為齊相。至齊,遍召昆弟賓客,散五百金予之,數之曰:「始吾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內門;今吾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吾與諸君絕矣,毋復入偃之門!」乃使人以王與姊奸事動王,王以為終不得脫罪,恐效燕王論死,乃自殺。有司以聞。

主父始為布衣時,嘗游燕、趙,及其貴,發燕事。趙王恐其為國患,欲上書言其陰事,為偃居中,不敢發。及為齊相,出關,即使人上書,告言主父偃受諸侯金,以故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齊王自殺,上聞大怒,以為主父劫其王令自殺,乃徵下吏治。主父服受諸侯金,實不劫王令自殺。上欲勿誅,是時公孫弘為御史大夫,乃言曰:「齊王自殺無後,國除為郡,入漢,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主父偃,無以謝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及其族死,無一人收者,唯獨洨孔車收葬之。天子後聞之,以為孔車長者也。

太史公曰:公孫弘行義雖脩,然亦遇時。漢興八十餘年矣,上方鄉文學,招俊乂,以廣儒墨,弘為舉首。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太皇太后詔大司徒大司空:「蓋聞治國之道,富民為始;富民之要,在於節儉。孝經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 。『禮,與奢也寧儉』 。昔者管仲相齊桓,霸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而仲尼謂之不知禮,以其奢泰侈擬於君故也。夏禹卑宮室,惡衣服,後聖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優矣,莫高於儉。儉化俗民,則尊卑之序得,而骨肉之恩親,爭訟之原息。斯乃家給人足,刑錯之本也歟?可不務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萬民之表也。未有樹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 。『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維漢興以來,股肱宰臣身行儉約,輕財重義,較然著明,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孫弘者也。位在丞相而為布被,脫粟之飯,不過一肉。故人所善賓客皆分奉祿以給之,無有所餘。誠內自克約而外從制。汲黯詰之,乃聞於朝,此可謂減於制度而可施行者也。德優則行,否則止,與內奢泰而外為詭服以釣虛譽者殊科。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賞有功,襃有德,善善惡惡,君宜知之。其省思慮,存精神,輔以醫藥』 。賜告治病,牛酒雜帛。居數月,有瘳,視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終於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弘子度嗣爵,後為山陽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義,所以率俗厲化,聖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賜弘後子孫之次當為後者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徵詣公車,上名尚書,朕親臨拜焉。」

班固稱曰:公孫弘、卜式、兒寬皆以鴻漸之翼困於燕雀,遠跡羊豕之間,非遇其時,焉能致此位乎?是時漢興六十餘載,海內乂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闕,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輪迎枚生,見主父而嘆息。群臣慕鄉,異人並出。卜式試於芻牧,弘羊擢於賈豎,衛青奮於奴僕,日磾出於降虜,斯亦曩時版築飯牛之朋矣。漢之得人,於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硃買臣,歷數則唐都、落下閎,協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帥則衛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其餘不可勝紀。是以興造功業,制度遺文,後世莫及。孝宣承統,纂脩洪業,亦講論六,招選茂異,而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劉向、王襃以文章顯。將相則張安世、趙充國、魏相、邴吉、於定國、杜延年,治民則黃霸、王成、龔遂、鄭弘、邵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之屬,皆有功跡見述於後。累其名臣,亦其次也。

平津巨儒,晚年始遇。外示寬儉,內懷嫉妒。寵備榮爵,身受肺腑。主父推恩,觀時設度。生食五鼎,死非時蠹。

譯文

丞相公孫弘是齊地菑川國薛縣的人,表字叫季。他年輕時當過薛縣的監獄官員,因為犯了罪,被免官。他家裡窮,只得到海邊去放豬。直到四十多歲時,才學習《春秋》及各家解釋《春秋》的著作。他奉養後母孝順而謹慎。

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天子剛即位,就招選賢良文學之士。這時,公孫弘已經六十歲,以賢良的身份被徵召入京,當了博士。他奉命出使匈奴,回來後向武帝報告情況,不合皇上的心意,皇上發怒,認為公孫弘無能,公孫弘就借有病為名,免官歸家。

武帝元光五年(前130),皇帝下詔書,徵召文學,菑川國又推薦公孫弘。公孫弘向國人推讓拒絕說:「我已經西去京城接受皇帝的任命,因為無能而罷官歸來。希望改變推舉的人選。」國人卻堅決推舉公孫弘,公孫弘就到了太常那裡。太常讓所徵召的一百多個儒士分別對策,公孫弘的對策文章,按等次被排在最後邊。全部對策文章被送到皇帝那裡,武帝把公孫弘的對策文章提拔為第一。公孫弘被召去進見皇帝,武帝見他相貌非常漂亮,封他為博士。這時,漢朝開通西南夷的道路,在那裡設置郡縣,巴蜀人民對此感到困苦,皇帝命公孫弘前去視察。公孫弘視察歸來,向皇帝報告,極力詆毀西南夷沒有用處,皇上沒採納他的意見。

公孫弘為人雄偉奇異,見聞廣博,經常說人主的毛病在於心胸不廣大,人臣的毛病在於不節儉。公孫弘蓋布被,吃飯時不吃兩種以上的肉菜。後母死了,他守喪三年。他每次上朝同大家議論政事,總是先開頭陳述種種事情,讓皇上自己去選擇決定,不肯當面駁斥和在朝廷上爭論。於是皇上觀察他,發現他的品行忠厚,善於言談,熟悉文書法令和官場事務,而且還能用儒學觀點加以文飾,皇上非常喜歡他。在兩年之內,他便官至左內史。公孫弘向皇帝奏明事情,有時不被採納,也不在朝廷加以辯白。他曾經和主爵尉汲黯請求皇上分別召見,汲黯先向皇上提出問題,公孫弘則隨後把問題闡述得清清楚楚,皇上常常很高興。他所說的事情都被採納,從此,公孫弘一天比一天受到皇帝的親近,地位顯貴起來。他曾經與公卿們事先約定好了要向皇帝談論的問題,但到了皇上面前,他卻違背約定,而順從皇上的意旨。汲黯在朝廷上責備公孫弘說:「齊地之人多半都欺詐而無真情,他開始時同我們一起提出這個建議,現在全都違背了,不忠誠。」皇上問公孫弘,公孫弘謝罪說:「了解我的人認為我忠誠,不了解我的人認為我不忠誠。」皇上贊同公孫弘的說法。皇上身邊的受寵之臣每每詆毀公孫弘,但皇上卻越發厚待公孫弘。

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張歐被免官,皇上用公孫弘當御史大夫。這時,漢朝正在開通西南夷,東邊設置滄海郡,北邊修建朔方郡城。公孫弘屢次勸諫皇上,認為這些做法是使中國疲憊不堪而去經營那些無用的地方,希望停做這些事情。於是,武帝就讓朱買臣等以設置朔方郡的有利情況來詰難公孫弘。朱買臣等提出十個問題,公孫弘一個也答不上來。公孫弘便道歉說:「我是山東的鄙陋之人,不知築朔郡有這些好處,希望停做通西南夷和置滄海郡的事,集中力量經營朔方郡城。」皇上就答應了。

汲黯說:「公孫弘處於三公的地位,俸祿很多,但卻蓋布被,這是欺詐。」皇上問公孫弘,公孫弘謝罪說:「有這樣的事。九卿中與我好的人沒有超過汲黯的了,但他今天在朝廷上詰難我,確實說中了我的毛病。我有三公的高貴地位卻蓋布被,確實是巧行欺詐,妄圖釣取美名。況且我聽說管仲當齊國的相,有三處住宅,其奢侈可與齊王相比,齊桓公依*管仲稱霸,也是對在上位的國君的越禮行為。晏嬰為齊景公的相,吃飯時不吃兩樣以上的肉菜,他的妾不穿絲織衣服,齊國治理得很好,這是晏嬰向下面的百姓看齊。如今我當了御史大夫,卻蓋布被,這是從九卿以下直到小官吏沒有了貴*的差別,真像汲黯所說的那樣。況且沒有汲黯的忠誠,陛下怎能聽到這些話呢!」武帝認為公孫弘謙讓有禮,越發厚待他,終於讓公孫弘當了丞相,封為平津侯。

公孫弘為人猜疑忌恨,外表寬宏大量,內心卻城府很深。那些曾經同公孫弘有仇怨的人,公孫弘雖然表面與他們相處很好,但暗中卻加禍於人予以報復。殺死主父偃,把董仲舒改派到膠西國當相的事,都是公孫弘的主意。他每頓飯只吃一個肉菜和脫殼的粗米飯,老朋友和他喜歡的門客,都*他供給衣食,公孫弘的俸祿都用來供給他們,家中沒有餘財。士人都因為這個緣故認為他賢明。

淮南王和衡山王謀反,朝廷追究黨羽正緊的時候,公孫弘病得很厲害,他自己認為沒有什麼功勞而被封侯,官位升到丞相,應當輔助賢明的君王安撫國家,使人人都遵循當臣子的道理。如今諸侯有反叛朝廷的陰謀,這都是宰相工作不稱職的結果,害怕一旦默默病死,沒有辦法搪塞責任。於是,他向皇帝上書說:「我聽說天下的常道有五種,用來實行這五種常道的有三種美德。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和長幼的次序,這五方面是天下的常道。智慧、仁愛和勇敢,這三方面是天下的常德,是用來實行常道的。所以孔子說:『努力實踐接近於仁,喜歡詢問接近於智,知道羞恥接近於勇。』知道這三種情況,就知道怎樣自我修養了。知道怎樣自我修養,然後知道怎樣治理別人。天下沒有不能自我修養卻能去治理別人的,這是百代不變的道理。現在陛下親行大孝,以三王為借鑑,建立起像周代那樣的治國之道,兼備文王和武王的才德,鼓勵賢才,給與俸祿,根據才能授予官職。如今我的才質低劣,沒有漢馬之勞,陛下特意把我從行伍之間提拔起來,封為列侯,把我置於三公的地位。我的品行才能不能同這高高的官位相稱,平素既已有病,恐怕先於陛下的狗馬而死去,最終無法報答陛下的恩德和搪塞責任。我希望交回侯印,辭官歸家,給賢者讓路。」武帝答覆他說:「古代獎賞有功的人,表彰有德的人,守住先人已成的事業要崇尚文德教化,遭遇禍患要崇尚武功,沒有改變這個道理的。我從前幸運地得以繼承皇位,害怕不能安寧,一心想同各位大臣共同治理天下,你應當知道我的想法。大概君子都是善良的人,憎惡醜惡的人,你若謹慎行事,就可常留我的身邊。你不幸得了霜露風寒之病,何必憂慮不愈,竟然上書要交回侯印,辭官歸家,這樣做就是顯揚我的無德呀!現在事情稍微少了些,希望你少用心思,集中精神,再以醫藥輔助治療。」於是,武帝恩准公孫弘繼續休假,賜給他牛酒和各種布帛。過了幾個月,公孫弘的病情大有好轉,就上朝辦理政事了。

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公孫弘發病,終於以丞相的身份死去。他的兒子公孫度繼承了平津侯的爵位。公孫度當山陽太守十多年,因為犯法而失去侯爵。

主父偃是齊地臨菑人,學習戰國時代的縱橫家的學說,晚年才開始學習《周易》、《春秋》、諸子百家的學說。他游於齊國許多讀書人之間,沒有誰肯厚待他。齊國許多讀書人共同排斥他,他無法在齊呆下去。他家生活貧困,向人家借貸也借不到,就到北方的燕、趙、中山遊學,各地都沒人厚待他,做客很難。孝武帝元光元年,他認為各諸侯國都不值得去遊學,就西入函谷關,去見大將軍衛青。衛青大將軍屢次向皇上推薦他,皇上不肯召見。他帶的錢財已經花光,留在長安已經很久,諸侯的賓客們都很討厭他,於是他向皇帝上書。早晨進呈奏書,傍晚時皇帝就召見了他。他所說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法律條令方面的事,一件是關於征伐匈奴的事。其原文是這樣說的:

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厭惡深切的諫言而是廣泛觀察,忠誠的大臣不敢逃避重重的懲罰而直言勸諫,因此處理國家大事的好政策才不能遺失,而使功名流傳萬世。如今我不敢隱瞞忠心,逃避死亡,而要向您陳述我的愚昧想法,希望陛下赦免我的罪過,稍微考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馬法》上說:「國家雖然大,若是喜歡戰爭,就必然滅亡;天下雖然太平,若是忘掉戰爭,就必然危險。」天下已經平定,天子演奏《大凱》的樂章,春秋兩季分別舉行打獵活動,諸侯們藉以春練軍隊,秋整武器,用以表示不忘戰爭。況且發怒是背逆的德行,武器是兇惡的東西,鬥爭是最差的節操。古代人君一發怒則必然殺人,屍倒血流,所以聖明的天子對待發怒的事非常慎重。那致力於打仗取勝、用盡武力的人,沒有不最終後悔的。從前秦始皇憑藉戰勝對手的兵威,蠶食天下,吞併各個交戰的國家,統一天下,其功業可與夏、商、周三代開國之君相同。但他一心取勝,不肯休止,竟想攻打匈奴。李斯勸諫說:「不可以攻匈奴。那匈奴沒有城郭居住,也無堆積的財物可守,到處遷徙,如同鳥兒飛翔,難以得到他們加以控制。如果派輕便軍隊深入匈奴,那麼軍糧必定斷絕;如果攜帶許多糧食進軍,物資沉重難運,也是無濟於事。就是得到匈奴的土地,也無利可得,遇到匈奴百姓,也不能役使他們加以守護。戰勝他們就必然要殺死他們,這並非是為民父母的君王所應做的事。使中國疲憊,而以打匈奴為心情愉快之事,這不是好政策。」秦始皇不採納李斯的建議,就派蒙恬率兵去攻打匈奴,開闊了千里土地,以黃河為國界。這些土地本是鹽鹼地,不生五穀。這以後,秦朝調發全國的成年男人去守衛北河地區。讓軍隊在風沙日曬中呆了十多年,死的人不可勝數,始終沒能越過黃河北進。這難道是人馬不足,武器裝備不充裕嗎?不是的,這是形勢不允許呀!秦朝又讓天下百姓飛速轉運糧草,從黃縣、腄縣和琅邪郡*海的縣城起運,轉運到北河,一般說來運三十鍾糧食才能得到一石。男人努力種田,也不能滿足糧餉的需求,女子紡布績麻也不能滿足軍隊帷幕的需求。百姓疲憊不堪,孤兒寡母和老弱之人得到供養,路上的死人一個挨一個,大概由於這些原因,天下百姓開始背叛秦王朝。

待到漢高帝平定天下,攻取了邊境的土地,聽說匈奴聚積在代郡的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們。御史成進諫說:「不可進攻匈奴。那匈奴的習性,像群獸聚積和眾鳥飛散一樣,追趕他們就像捕捉影子一樣。如今憑藉陛下的盛德去攻打匈奴,我私下裡認為是危險的。」漢高帝沒接受他的建議,於是向北進軍到代郡的山谷,果然遭到平城被圍困的危險。漢高帝大概很後悔,就派劉敬前往匈奴締結和親之約。這以後,天下人民才忘記了戰爭的事。所以《孫子兵法》上說:「發兵十萬,每天耗費千金。」那秦朝經常聚積民眾和屯兵幾十萬,雖然有殲滅敵軍,殺死敵將、俘虜匈奴單于的軍功,這也恰恰足以結下深仇大恨,不足以抵償全國耗費的資財。這種上使國庫空虛,下使百姓疲憊,揚威國外而心中歡樂的事,並非是完美的事情。那匈奴難以控制住,並非一代之事。他們走到哪裡偷到那裡,侵奪驅馳,為此為職業,天性本來如此。所以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和周朝,本來都不按法律道德的要求來督導他們,只將他們視為禽獸加以畜養,而不把他們看作是人類。上不借鑑虞夏商周的經驗,下卻遵循近世的錯誤作法,這正是我最大的憂慮,百姓最感痛苦的事情。況且戰爭持續一久,就會發生變亂;做事很苦,就會使思想發生變化。這樣就使邊境的百姓疲憊愁苦,產生背離秦王朝的心情,使將軍和官吏們相互猜疑而與外國人勾結,所以尉佗和章邯才能實現他們的個人野心。那秦朝的政令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就是因為國家大權被這兩個人所分的結果,這就是政治的得和失的效驗。所以《周書》上說:「國家的安危在於君王發布什麼政令,國家的存亡在於君王用什麼樣的人。」希望陛下仔細考察這個問題,對此稍加注意,深思熟慮。

這時,趙人徐樂、齊人嚴安都向皇帝上書,談論當代重大事情,每人講了一件事。徐氏在上書中說:

我聽說國家的憂患在於土崩,而不在於瓦解,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什麼叫土崩呢?秦朝末年就是這樣。陳涉並沒有諸侯的尊貴地位,也沒有一尺一寸的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貴族的後代,沒有家鄉人對他的稱讚,沒有孔丘、墨翟、曾參的賢能,沒有陶朱、猗頓的富有。但是,他從貧窮的民間起兵,揮舞着戟矛,赤臂大喊,天下人聞風響應,這是什麼道理呢?這是由於人民貧困而國君不知體恤關照,下民怨恨而在上位者並不知道,世俗已經敗壞而國家政治不好,這三項是陳涉用為憑藉的客觀條件,這就叫做土崩。所以說國家的憂患在於土崩。什麼叫瓦解呢?吳、楚、齊、趙的軍事叛亂就是這樣。吳、楚等七國之王陰謀叛亂,他們都自稱萬乘君王,有披甲的戰士幾十萬,他們的威嚴足以使其封國之民畏服,他們的財物足以鼓勵其封國的百姓,但是他們卻不能向西奪取很小的土地,而他們自己卻在中原被擒,這是什麼原因呢?不是他們權勢比平民百姓輕,不是他們的軍事力量比陳涉小,是因為正當這時,先皇帝的思想還未衰弱,而安於鄉土、喜歡時俗的百姓很多,所以諸侯們沒有得到境外的援助,這就叫做瓦解。所以說國家的憂患不在於瓦解。由此可見,天下若有土崩的形勢,縱然是處於窮困境地的平民百姓,只要他們中有人首先發難,就可能使國家遭到危害,陳涉就是如此,何況或許還有三晉之類的國君存在呢!國家縱然是沒有大治,若真能沒有土崩的形勢,雖然有強國和強大的軍隊起來造反,自身也不能不很快被擒,吳、楚、齊、趙等國就是這樣,何況群臣百姓起來造反呢!這兩種情況,是國家安危的明顯的根本之處,希望賢明的君主多多留意,深刻地考察。

最近關東地區五穀歉收,年景還未恢復,百姓多半都很窮困,再加上邊境一帶的戰爭,按形勢的發展和一般常理來看,老百姓將有不安心本地的心情。不安心本地就容易流動,容易流動就是土崩的形勢。所以,賢明的君主能獨自看到各種變化的原因,明察安危的關鍵,只在朝廷上治理政事,就可以把沒有形成的禍患加以消除。這樣做的要領,就是想法使國家不出現土崩的形勢而已。所以縱然有強國和強大的軍隊處在那裡,陛下仍然可以追趕走獸,射擊飛鳥,擴展游宴的場所,無節制地放縱地觀賞玩樂,盡情地享受驅馬打獵的歡樂,一切安然自如。各種樂器的演奏聲不絕於耳,帷帳中與美女的情愛和演員侏儒的笑聲面前出現,然而國家卻沒有積久的憂患。名望何必定要象商湯、周武王那樣,世俗也何必定要象周成王、周康王時代那麼淳美!雖然是這樣,我私下認為陛下是天生的聖人,具有寬厚仁愛的資質,而且確實把治國當做自己的根本職責,能做到這些,那麼就等同於商湯和周武王的名望就不難得到了,而周成王、周康王時的世俗就可重新出現。這兩種情況確立了,然後就可以處於尊貴安全的實際境地,在當代傳揚美名,擴大聲譽,使天下之人親近你,使四方邊遠之民服從你,你的余恩和遺德將盛傳幾代人,面朝南方,背*屏風,捲起衣袖,與王公大人們作揖行禮,這是陛下所做的事情。我聽說想實行王道,治理國家,就是沒有成功,最差的結果也可以使國家安寧。只要安寧,陛下想得到什麼,難道還有得不到的嗎?你想做什麼,難道還有做不成的嗎?你想征討誰,還有不降服的嗎?嚴安上書說:

我聽說周朝治理天下,把國家治理得很好的時期有三百多年,成王和康王時期是最隆盛的,擱置刑罰四十多年不用。待到周朝政治衰微時也有三百多年,所以五霸才能輪番興起。五霸這些人經常輔佐天子,興利除害,誅伐暴虐,禁止*邪,在天下扶持正道,以此使天子得到尊貴。五霸都去世後,賢聖之人沒有繼起者,使天子處於孤立軟弱的地位,號令不能頒行。諸侯恣意行事,強大的欺凌弱小的,人多的損害人少的,田常篡奪了齊國的政權,六卿瓜分了晉國的土地,共同形成了戰國紛爭的局面,這是百姓苦難的開始。於是強大的國家致力於戰爭,弱小的國家備戰防守,出現合縱和連橫的策略,使者的車子疾馳奔波,戰士的鎧甲帽盔生滿蟣虱,百姓的苦難無處申訴。

待到秦王嬴政時代,他蠶食天下,併吞戰國,號稱皇帝。統一國內的政治,毀壞諸侯國的都城,銷毀諸侯的兵器,熔鑄成鍾虡,以顯示不再用兵動武。善良的平民百姓才能免於戰爭的災害,碰上聖明的天子,人人都認為得到了新生命。假如秦朝寬緩其刑罰,少征賦稅,減輕徭役,尊重仁義,輕視權勢利益,崇尚忠厚,鄙視智巧,改變風俗,使國內百姓得到教化,那麼世世代代都會安寧。但是秦朝不推行這種政治,卻因循從前的風俗,使得那些專做智巧權利之事的人得以進用,而那些忠厚誠信的人卻被斥退;法律嚴酷,政治嚴峻,謅媚阿諛的人很多,天天聽到他們的讚美聲,於是心意滿足,想入非非。一心想要揚威于海外,就派遣蒙恬率兵去攻打北方的匈奴,擴張土地,推進國境,戍守住黃河以北的地方,讓百姓急運糧草,跟隨其後。又派遣尉官屠睢率領水兵去攻打南方的百越,派監御史祿鑿通運河,運送糧食,深入越地,越人逃跑。經過很長時間的相持,糧食乏絕,越人攻擊秦兵,秦兵大敗。秦就派趙佗率兵戍守越地。正在這時,秦朝在北方同匈奴結怨,在南方同越人結仇,在無用的地方駐紮軍隊,只能進而不能退。經過十多年,成年男子穿上鎧甲上戰場,成年女子轉運糧食,痛苦而無法活下去,有的吊死在路旁的樹上,死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等到秦始皇死去,天下人民多半反叛秦朝。陳勝、吳廣攻占陳縣,武臣、張耳攻占趙地,項粱攻占吳縣,田儋攻占齊地,景駒攻取郢,周市攻取魏地,韓廣攻取燕地,窮山深谷,豪傑之士一同起兵,記也記不完。但是,他們都不是公侯的後代,也並非大官的下屬,沒有一尺一寸的小小權勢,從閭巷興起,手持戟矛,順應時勢,都行動起來,沒有預先謀畫卻同時起兵,沒有約定卻同時相會合,不斷擴大土地,最後成為霸王,這是當時的教化使他們成為這個樣子。秦國是高貴的天子,是擁有天下的富豪,,但卻亡國亡家,這是窮兵黷武的結果。所以周朝的敗亡在於國勢軟弱,秦朝的敗亡在於國勢強大,這是不會因時而變的原因。

如今想招降南夷,使夜郎前來朝拜,降服羌、僰,攻奪州,建立城邑,深入匈奴,燒毀它們的龍城,議論此事的人都加以讚美。這是做臣者的利益,並非是天下的長遠大計。如今中國沒有狗叫的驚擾,卻受着遠方備戰的牽累,使國家破敗,這不是養育百姓的辦法。去實現無窮無盡的欲望,使心意暢快,而同匈奴結怨,這並不是安定邊疆的辦法。結下怨恨而不能消除,戰爭停止而又重新產生,使近者蒙受愁苦,遠者感到驚駭,這不是持久的辦法。如今全國鍛造鎧甲,磨利刀劍,矯正箭杆,積累弓弦,轉運糧食,看不到停止的時候,這是全國人民共同憂慮的事情。那戰爭持續時間長,變故就會產生,事情繁雜,疑慮就會產生。現在外郡的土地有幾千里,列城數十個,地理山川的形勢可以控制百姓,脅迫附近的諸侯,這不是公室皇家的利益。看看歷史上齊國和晉國所以被滅亡的原因,就是公室方面的勢力衰微,六卿的勢力太大了。再看看秦國所以滅亡的原因,就是刑法嚴酷,欲望大得無窮無盡。如今郡守的權力,不只象六卿那樣大;土地幾千里,不只是閭巷那點憑藉;鎧甲武器和各種軍械,不只是戟矛那點用處。這樣的客觀條件,如果碰上天下重大變亂,那麼其後果就不可諱言了。

徐樂和嚴安的奏書送交天子,天子召見了主父偃和徐樂、嚴安,對他們說:「你們都在哪裡啊?為何我們相見得這樣晚?」於是,武帝就任命他們三人為郎中。主父偃屢次進見皇帝,上疏陳說政事。皇帝下令任命他為謁者,又升為中大夫。一年當中,四次提升主父偃的職務。

主父偃向皇上勸說道:「古代諸侯的土地不超過百里,強弱的形勢很容易控制。如今的諸侯有的竟然擁有相連的幾十個城市,土地上千里,天下形勢寬緩時,則容易驕傲奢侈,做出yín亂的事情,形勢急迫時,則依仗他們的強大,聯合起來反叛朝廷。現在如果用法律強行削減他們的土地,那麼他們反叛的事就會產生,前些時候晁錯的做法就出現這種情況。如今,諸侯的子弟有的竟是十幾個,而只有嫡長子世世代代相繼承,其餘的雖然也是諸侯王的親骨肉,卻無尺寸之地的封國,那麼仁愛孝親之道就得不到顯示。希望陛下命令諸侯可以推廣恩德,把他的土地分割給子弟,封他們為侯。這些子弟人人高興地實現了他們的願望,皇上用這種辦法施以恩德,實際上卻分割了諸侯王的國土,不必削減他們的封地,卻削弱了他們的勢力。」於是,皇上聽從了他的計策。主父偃又勸皇帝說:「茂陵剛剛成為一個縣,全國豪強富人,使百姓作亂的人,都可以遷徙到茂陵,內則充實京城,外則消除*猾之人,這就叫做不誅殺而禍害被消除。」皇上又聽從了他的主張。

尊立衛子夫當皇后,及揭發燕王劉定國的陰私,主父偃是有功的。大臣們都畏懼主父偃的口,賄賂和贈送給他的錢,累計有千金之多。有人勸說主父偃說:「你太橫行了。」主父偃說:「你從束髮遊學以來已四十餘年,自己的志向得不到實現,父母不把我當兒子看,兄弟們不肯收留我,賓客拋棄我,我窮困的時日已很久了。況且大丈夫活着,如不能列五鼎而食,那麼死時就受五鼎烹煮的刑罰好了。我已到日暮途遠之時,所以要倒行逆施,橫暴行事。」

主父偃盛稱朔方土地肥沃富饒,外有黃河為險阻,蒙恬在此築城以驅逐匈奴,內省轉運和戍守漕運的人力物力,這是擴大中國土地,消滅匈奴的根本。皇上看完他的建議,就交給公卿們議論,大家都說不利。公孫弘說:「秦朝時曾經調發三十萬人在黃河以北修城,最終也未修成,不久就放棄了。」主父偃盛稱其利,皇上竟採納主父偃的計策,設置了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偃向皇上講了齊王劉次景在宮內yín亂邪僻的行為,皇上任命他當了齊相。主父偃到了齊國,把他的兄弟和賓客都召來,散發五百金給他們,數落他們說「開始我貧窮的時候,兄弟不給我衣食,賓客不讓我進門;如今我作了齊相,諸君中有人到千里以外去迎接我。我同諸君絕交了,請不要再進我主父偃的家門!」於是他就派人用齊王與其姐姐通*的事來觸動齊王,齊王以為終究不能逃脫罪責,害怕象燕王劉定國那樣被判處死罪,就自殺了。主持此事的官員把這事報告給皇上。

主父偃開始當平民百姓時,曾經遊歷燕地和趙地,等到他當了大官後,就揭發了燕王的陰私。趙王害怕他成為趙國的禍患,想要上書皇帝講述他的陰私,因為主父偃在朝中,不敢揭發。等到他當了齊相,走出函谷關,趙王就派人上書,告發主父偃接受諸侯的賄賂,因此,諸侯子弟中有很多因為這個原因而被封侯。等到齊王自殺了,皇上聽到後,大怒,認為是主父偃威脅他的國王使其自殺的,就交給官吏審問。主父偃承認接受諸侯賄賂,實際上沒有威脅齊王使他自殺。皇上不想誅殺主父偃,這時公孫弘當御史大夫,就對皇上說:「齊王自殺,沒有後代,封國被廢除而變成郡,歸入朝廷,主父偃是這事的罪魁,陛下不殺主父偃,無法向天下人民交待。」於是皇上就把主父偃家族的人都殺了。主父偃正在顯貴受寵時,賓客的人數以千計,待到他被滅族而死,沒有一個人為他收屍,唯獨洨縣人孔車為他收屍並埋葬了他。天子後來聽說了這事,認為孔車是個長者。

太史公說:「公孫弘的品德行為雖然美好,但是也因為他遇到了好時機。漢朝建國八十餘年了,皇上正崇尚儒家學說,招攬才能超群的人才,以發展儒家和墨家學說,公孫弘是一個被選拔出來的人。主父偃身居要職,諸位朝中高官都稱讚他,待到他名聲敗壞,自身被殺,士人都爭着講他的壞處,真是可悲呀!

太皇太后王政君向大司徒馬宮和大司空甄豐下詔書說:「聽說治理國家之道,首先要使百姓富裕起來;使百姓富裕的關鍵,在於節儉。《孝經》上說:『使皇上平安,治理百姓,沒有比用禮更好的了』。『禮,如其奢侈,寧願節儉。』從前,管仲當齊桓公的相,使齊桓公稱霸諸侯,有九合諸侯,匡正天下的大功,然而仲尼說他不知禮,這是因為他奢侈過度而同國君相比擬的緣故。夏禹住矮小的房屋,穿粗劣的衣服,後代聖人不遵循他的做法。由此可以說,國家政治隆盛時,君王的德行優厚,卻沒有高過節儉的。用節儉的美德教化俗民,那麼尊卑的次序就會形成,而父母兄弟間的骨肉恩情就會更加親密,紛爭訴訟的根源就會消失。這就是家給人足,不用刑罰就能治好國家的根本啊,怎可不努力實踐呢!那三公是百官的統帥,是萬民的表率。沒有樹立起垂直標幟卻得到彎曲影子的情況。孔子不是說過嗎:『你領着走正路,誰敢不走正路?』『選拔賢能的人,教育能力差的人,那麼人們就能得到鼓勵。』漢朝興盛以來,作為皇上股肱之臣的宰相都能親身實行節儉,輕視錢財,重視道義,表現得非常突出的,沒有象從前的丞相平津侯公孫弘的了。他身居丞相的高官地位卻蓋着布被,吃粗糙飯食,每頓只不過吃一個肉菜。但對老朋友和他喜歡的賓客,卻都分出一部分自己的俸祿供給他們,自己沒有剩餘的錢財。他確實能夠內心自我克制約束,而外表上卻依據法律行事。汲黯詰難他,這些事情才被皇上知道,這可以說是比制度規定的要降低一些,但卻是可以施行的。德行優厚就去做,否則就不去做,這同背地裡奢侈而外表上假裝節儉,以此沽名釣譽的人不同。他以有病為由要求退職回家,漢武帝馬上下令說:『獎賞有功的,表揚有德的,喜歡好人、討厭壞人,這是你應當知道的。希望你少用心思,保養精神,再用醫藥輔助治療。』恩准假期,讓他治病,賞賜他牛酒和各種布帛。過了幾個月,公孫弘的病好了,就上朝辦公。到元狩二年,他終於在丞相的官位上壽終正寢。了解大臣的沒有超過國君的了,這就是例證。公孫弘的兒子公孫度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後來當了山陽太守,因犯法失掉侯爵。表彰道德大義,是為了引導時俗之人,勉勵教化,這是聖王的制度,不可改變的道理。將恩賜公孫弘後代子孫中的嫡系者以關內侯的爵位,食邑三百戶,用公車把他們送到京城,將他們的名字報到尚書那裡,朕要親臨現場授予爵位。」

班固在《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的「贊曰」中說:「公孫弘、卜式、兒寬都曾以大雁奮飛之翼的超凡才能,在平凡的燕雀之群中遭受困厄,遠行於豬羊之間,如果不遇到好的機會,怎能得到公卿的高官地位?這時,漢朝建國六十餘年,全國安定,府庫的積蓄很充實,而四方的蠻夷還沒有順服,各種制度還有缺漏,皇上正想舉用有文才武略的人,選求這樣的人好象害怕追不上似的。漢武皇帝開始用安車蒲輪去迎接枚乘,看到主父偃而嘆息相見太遲。因此,群臣羨慕嚮往,有奇異才能的人同時出現。卜式從割草牧羊的人中被選中,桑弘羊從商人小子中被選拔起來,衛青奮起於奴僕之間,金日從投降的人中被選拔出來,這些人都是從前那築牆的傅說、餵牛的寧戚一類的人啊。漢朝得到人才,以武帝時期為最多。學識淵博而有雍容風度的有公孫弘,董仲舒、兒寬;忠厚老實、勤奮做事的有石建和石慶;質樸剛直的有汲黯、卜式;善於推舉賢才的有韓安國、鄭當時;制定律令的則有趙禹、張湯;善寫文章的有司馬遷、司馬相如;能言善辯、詼諧滑稽的有東方朔、枚皋;善於應對的有嚴助、朱買臣;善長天文曆法的有唐都、落下閎;懂得音律的有李延年;擅長籌劃的有桑弘羊;奉命出使的有張騫、蘇武;傑出的將帥則有衛青、霍去病;接受皇帝遺詔輔助幼主的有霍光、金日;其餘的記也記不過來。因此這個時期創建的功業,遺留後世的制度和文獻典籍,後世沒有能趕得上的。漢宣帝繼承大統,繼續治理漢朝的大業,也講述宣揚儒家六經的思想,招選優秀特異的人材,因而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因為精通儒家學說而被任用;劉向、王褒因為善寫文章而顯貴。著名的將相有張安世、趙充國、魏相、邴吉、於定國、杜延年;治理百姓成效好的有黃霸、王成、龔遂、鄭弘、邵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這些人,他們都有功勳事跡被後世人所稱道記述。參看這些名臣的事跡,可以說是僅次於武帝時代。

作品賞析

此文把公孫弘和主父偃這樣兩個雖有共同的政治態度,但卻是冤家對頭的人,放到同一傳中加以記述,更能看出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和鬥爭的尖銳性、複雜性。傳文中插入徐樂和嚴安的奏疏,因其思想與主父偃和公孫弘的思想一致,因而並不感到游離,相反卻起到強化主旨的作用,顯示了司馬遷謀篇布局的縝密性和處理材料的靈活性,給後世寫史者以啟發。

本傳選材主要集中在如何對待匈奴和西南夷的問題上,中心突出,有利於表現主題。另外本文記事簡約,前後照應緊湊。特別是論說的內容多以奏疏形式出現,使敘論相間,渾融交錯,既突出了史實,又很好地闡明了司馬遷的觀點。「太史公曰」一段,作者以「悲夫」二字收束全文,增強了文章的感情色彩和藝術效果。[1]

作品出處

本文出自《史記》。

《史記》是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撰寫的一部紀傳體史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與後來的《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史記》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與《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對後世史學和文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其首創的紀傳體編史方法為後來歷代「正史」所傳承。被公認為是中國史書的典範。[2]

作者簡介

司馬遷(約公元前145或前135年—?),字子長,夏陽(在今陝西韓城西南)人。出身史學世家,父親司馬談官至太史令。司馬遷繼承父親太史令的職位後,得以飽覽朝廷藏書,又隨漢武帝到各地巡遊,增長了見識;他同時開始着手整理史料,以完成父親寫一部「名主賢君、忠臣死義之事」的通史的遺願。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司馬遷因上疏為李陵辯護觸怒武帝,被處以宮刑。受此大辱,司馬遷憤不欲生,但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決心「隱忍苟活」。出獄後任中書令,繼續發憤著書,完成了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名著《史記》。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