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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成(史鐵生創作的小說)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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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成》是中國當代作家史鐵生寫的一部短篇小說。

原文

甚至可以這樣認為:你們不期而遇,你對她一見鍾情,你至死不渝地愛着那個女人,這件事,還在你五歲那年就已註定。

  你五歲那年的一天早晨,也許你還能記得也許你早已忘記,那時,太陽剛剛從對面的山樑上升起,你站在門前端着一隻小小的望遠鏡,望着你的父親爬上對面的山樑,望着你的父親背着一個大背包,沿着唯一的羊腸小道爬上那道山樑,朝你們揮手。照理說你不會忘記,那時你問母親,父親他要到哪兒去?母親搖搖頭眼裡有淚光,顧不上看你,說:「父親,他要去找他想找的東西。」你再舉起那隻小小的望遠鏡:父親不見了,父親消失在那片蒼茫的大山里。當然當然,這你忘不了。父親那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就是在那時候,已經註定了,在你身後在人群密聚的城市裡有一個小姑娘,未來她要使你墜入情網。

  因為父親再沒有回來。因為,將來,某一天傍晚,會有一個人從大山里來,無意中給你帶來父親的消息。因為,那時候,母親已經老了,你已經到了父親當年的年齡,只好是你到大山里去跑一趟,證實那個消息。

  但是現在你還看不見那個人,這時候你還看不見他。

  你正在寫你那篇小說,標題是:眾生。但這時候那個人正朝你走來,帶着有關你父親的消息。

  你坐在寫字檯前,面對敞開的窗戶,窗外,陰涼的南牆上掛滿了牽牛花濃綠的葉子,花已蔫萎,一批嶄新的花蕾正在悄悄地膨脹。你並未注意那些花,但事後你會回憶起它們。房門在寫字檯左邊,離你大約三米遠,也敞開着。這座房子沒有什麼變化,跟若干年前一樣,房門直對着那道山樑。那道山樑,是遠方那一片峰巒疊嶂的大山的余脈。推敲詞句的當兒,你有時朝山上望一眼,有時側過臉,目光在那山上呆呆地停留很久。不管你看見了什麼,你只能看見山的正面。你看不見它的背面。你看不見,在山的背後正有一個人在往山頂上爬,看樣子他是要翻過這座山。

  如果他翻過那座山,那,他就一定要從你門前經過。那山樑上,唯一蜿蜒而下的小路,穿過一大片水田,經過你的門前,然後連接起大路,連接起條條大路,通向市區。


  陽光,曾經從敞開的門中,落在你近旁,然後不知不覺在地上轉了一個弧,像一把摺扇那樣收攏,在門腳下收攏成一條線,退出門去。

  南牆下的陰影便展開,齊齊的一線向前推進,在一個由季節所規定的位置上停下來,猶豫片刻,轉移角度又開始收縮。在這過程中,盛開的牽牛花漸漸凋殘。你一直坐在寫字檯前寫你那篇小說。這會兒,對面的山樑上全是夕陽桔紅色的餘輝了,滿山的鳥啼蟲鳴。水田裡,蛙聲漸漸高亢。

  那個人,正在山的陰影里往上攀登。他要翻過這座山,儘管這件事尚未驗證,但看不出他有其它企圖。他顯然是要翻過這座山,而且看不出他有改變主意的跡象。

  一俟他翻過那座山,他別無選擇,他就要從你門前的這條小路上走過。望着遠處浩如煙海的城市,從山裡來的這個人,他要向他遇見的第一個人問路,這再合情合理不過。一俟他翻過那座山,註定,他要向你問路,那時你也別無選擇。他是個喜歡傳播消息的人,一俟他翻過那座山這就是命運的選擇,他永遠不會想到,他的嗜好會給別的命運造成什麼樣的轉折。

  但這會兒你看不見他。這時候,他、以及他將要帶來的消息,對你來說還都不存在。他將告訴你一件在深山裡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但這會兒對你來說,那件事尚未發生。


  但只要山背後的那個人能夠翻過那座山,你就會在天黑之前聽說那件事。那件事將引得你作出一個決定:明天一早到山裡去,乘長途汽車,到很遠很遠的深山裡去。雖然這會兒你完全沒有這樣的打算,但只要山背後的那個人能夠翻過那座山,你明天乘長途汽車到那片莽莽蒼蒼的大山里去——這件事,就正在發生。

  他翻不過那座山的可能性,差不多沒有。

  與此同時,在你這間房子以西在喧譁不息的市區,在縱橫交錯密布如網的街道上,在林林立立的高樓中,在飛揚的歌聲、蒸氣、煙塵的籠罩下,在成群成片的蟻穴一般的矮屋裡,和在一些相對幽靜的地方,分布着十幾個也打算明天到大山里去的人。明天,天一亮就動身。

  你們,你,和那十幾個人,都已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很久,但素昧平生,明天,你們將有機會見面。除去其中的一個,那十幾個人和你,你們互相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那是你們一生中相距最近的時候。那十幾個人,除了其中的一個,你們互相不會留下什麼印象。正如天文學家有時候發出預言,一顆不知名的小彗星,什麼時候,在什麼方位,經過它離地球的最近點,然後離去,直到它毀滅再沒有機會回來。

  除外的那一個,就是那個女人。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只不過現在她長大了。等待了這麼多年,她長成了一個美麗而且文雅的女人。


  此時此刻在市區中心,在四周喧喧囂囂的包圍之中,有一條安靜的小街,小街上有一座更為安靜的院落,院子裡有兩棵高大的梧桐,和一棟西洋式的小樓。紅磚的樓牆,牆根下長滿了綠苔,磚面有所剝蝕。窗框都是白色的,都有百葉窗,百葉窗也是白色的。門廊的台階很高,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層,花崗岩廊柱的頂端有渦旋狀翻卷的紋飾,沾染了斑駁的銹色。從樓門到院門之間,在梧桐樹巨大的影子裡,一條石子鋪成的甬道,差不多呈S形。甬道兩旁的土地,想必曾經是草坪,想必原來是綠茵茵的草坪並且時常開放幾朵淡黃的野花,但非常遺憾,現在都裸露着。

  她就在那兒,在其中的一扇玻璃窗後面。她一直就在那兒,這麼多年過去,她從小姑娘長成了女人。

  你和她之間,一條無形的路,早已註定,等了這麼多年,這條路是否能夠疏通?還要等一會兒看。

  現在,她正在梳洗打扮。

  夕陽照耀着你對面那道山樑的同時,也透進她的臥室,在紫紅色的地毯上投下一塊整齊的光芒。你窗外的那一牆牽牛花開始蔫萎的時候,她正在午睡。那時,有一隻蝴蝶在院子裡飛來飛去,在樹陰里,在門廊下,在裸露的土地上,在她窗前,飛;然後在她的窗台上落下也睡了一會兒,在夢中翅膀仍然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她醒來之前,那隻蝴蝶飛走了。那隻蝴蝶越過院牆,一直向東飛,這會兒飛近市區的邊緣,在離你不遠的一棵合歡樹周圍留連。合歡樹上的那戶人家,註定與你無關,無論山背後那個人打的什麼主意,也不管未來和遠方正在如何編排你的命運,此生此世你都不會與那一家人有任何關聯,你們也許偶爾會離得很近,比如在市場上,但你們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你們相當於在兩座相鄰的但事實上沒有出口的迷宮裡,走着。

  蝴蝶飛走後不久,那個女人醒了。她醒來的時候,正是你窗外南牆的陰影開始退縮的時候,你全神貫注於那篇小說——《眾生》。一個長久以來的問題吸引着你,可是想不清:一旦佛祖普度眾生的宏願得以實現,世界將是什麼樣子?如果所有的人都已成佛,他們將再做些什麼呢?這時候她醒了,她看看太陽,又看了看錶,起身轉進浴室。

  墨綠色閃現一下,隨即浴室的門關了。

  隔着門,水細密地噴灑,像雨,水落在地上的聲音像雨,水不是落在地上的聲音令人想人非非。但是屋裡沒有別人。屋裡有兩盆盛開的瓜葉菊,分別安放在屋子的東南角和西北角,相距仿佛很遠。屋裡有一排書櫃。書櫃旁有一台落地式電風扇。中間的書櫃裡,有一隻裝上電池就又會叫又會翻跟頭的小布狗。對面牆上掛了一幅很大很大的油畫,畫的是:湖岸;冰消雪化的季節,殘雪之中可見幾片隔年的枯葉;落日時分,背景上山巒起伏,山的某些被夕陽照耀的局部描繪得相當精細,山的整體晦暗不清只是一脈十分簡單的印象。屋裡,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有一隻老座鐘。當——,聲音沉重、深穩,當——當——當——當——當——當。7點。

  7點,你正在城區的邊緣,離那隻蝴蝶不太遠的地方,側臉呆望那座山,沉浸在你自己編織的故事當中:設若有一天,佛祖的宏願成為現實……


  7點鐘,水聲停了。浴室的門輕輕推開,從墨綠當中脫穎出一縷如白晝般明朗燦爛的光彩,在幽暗的過道里活潑潑地跳了一下,閃進臥室。隨之,很多人(以前有很多人,以後還會有很多人)的夢想就在紫紅色的地毯上無遮無攔地呈現。烏黑的和雪白的、飄灑的和凝重的,真切地隆起和虛幻地陷落,都掛着晶瑩的水滴,在那兩盆盛開的瓜葉菊間走着對角線,時而邁過那塊陽光,時而踩進那塊陽光,打開電風扇,蜂鳴似的微風吹着真實抑或夢境的每一個細節,自在徜徉毫不經意,使很多人的夢想遭受輕蔑,輕蔑得近於殘酷。

  她戴上眼鏡,坦然坐在床邊,腹部疊出兩條細細的折皺,修長的雙腿絞在一起不給任何淫蕩的聯想留有餘地。她摘下眼鏡,在床單上擦一擦鏡片,再戴上,看那幅很大很大的畫。她的模樣很美,很文雅,很沉靜,久久地看着那幅畫,目光生氣勃勃。

  7點,山背後的那個人爬到了半山腰。那兒有一塊青條石,就像一條石凳。那個人卸下肩上的大背包,坐下來歇口氣。

  天空碧透,萬里無雲。遠遠近近高聳的山峰,頂部還留着一抹殘陽,矮山全部沉暗了。山谷中暮靄繚繞,流漫着草木被曬烤後的苦熱的味道。往低處聽,掠着草葉或貼着地面聽開去,是各種小蟲子「卿卿、吱吱、嘟嘟」地聒噪,此起彼落如同那大山一般綿延不絕。往高處聽,是千篇一律的蟬鳴和灰喜鵲的吵鬧聲。再往高處聽,有一隻布穀鳥獨自飛着,飛一會兒便簡單地唱一句,但弄不清它在哪兒。頭頂上有一隻鷹,穩健地盤旋,盤旋,盤旋……更為深遠的高空,清清寂寂。

  清清寂寂,但絕非無聲無息。或許倒更是轟轟烈烈。但是你聽不見。

  7點鐘。天空碧透萬里無雲。但這時候你看不見(至少還包括明天與你同車進山的那十幾個人,其中當然有那個戴眼鏡的女人,你們都看不見),在萬里之外,「萬里」是一種誇張,實際是在百里之外,在山區,在那峰巒疊嶂的大山脈的上空,你看不見,你們都看不見,在6公里以上的高度,那兒,出現了一層薄薄的白絲狀的雲彩。

  這會兒它還稱得上是一片美麗的雲霞,夕陽和微風把它映照得吹拂得嫵媚多姿。

  但這是一個氣旋,也叫低壓。就是說,兩小時之內,薄幕般的雲層將布滿整個天空。那時你在百里之外,你可能看見月亮周圍有一圈朦朧的光暈,並且感到有涼爽的晚風吹來。那時在山區,在你明天將要經過的路上,風開始強勁,氣壓再度降低,天空中烏雲滾滾而來,會越聚越厚,再過幾個小時,到半夜,一場大暴雨在所難免。

  當然你看不見。對此你一無所知。

  未來的大暴雨將大到什麼程度,人們無法料定。

  那個氣旋的形成,是多種因素的整體效果,是多種因素的隨機構成,是上帝沒有樂譜的即興的演奏。多種因素,可能包括遠古留存的一縷信息,也可能包括遠方一隻蝴蝶的扇動翅膀。這你當然無法知道。

  就在你專心致志地構想那篇《眾生》,設想佛祖所許諾的那個沒有痛苦的極樂世界的時候,在這顆星球上,在這個姑且被稱之為地球的地方,已經有人接近猜到了佛祖的悲哀:一隻蝴蝶的扇動翅膀,可以是遠方一場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是那隻曾在那女人的窗台上睡過一會兒的蝴蝶嗎?可以肯定,不是它。但那隻蝴蝶,當它在窗台上落下,翅膀一張一合一張一合進人夢鄉的時刻,它正在創造着什麼,現在誰也不知道。

  現在,那個女人穿一件碎花旗袍,走出樓門。不慌不忙,走下七級台階,走上S形甬道,高大的梧桐樹下,挺直粗壯的樹幹之間,碎花旗袍飄飄擺擺。你不久就要見到那件飄飄擺擺的碎花旗袍,並且,它要在你的眼前、心中和夢裡,飄飄擺擺飄飄擺擺伴隨你的一生。在她的房間裡,電風扇還在循規蹈矩地轉着,惟兩盆花團錦簇的瓜葉菊響應它的吹拂。地毯上,陽光已經退盡,紫紅色愈加濃重。書櫃中的那隻玩具狗,一雙忠厚的眼睛,永不厭倦地瞭望對面牆上那幅油畫:湖岸、殘雪、遠山。

  陽光差不多沒了,水田裡的青蛙快活起來,愈唱愈烈。你偶爾發現,對面的山樑上冒出一個人來。這會兒你還看不出他的出現有什麼重要。如果,你明天到大山里去並需要過一條河,或者河上並不止那一座老橋,那,這個人的出現只不過是一件無關宏旨的小事,與一隻飄然而到又飄然而去的蝴蝶沒什麼兩樣。

  那個女人出了院門,往西走,看似離你越來越遠了,事實上她正一步步走近你的命運。她能否走進你的命運,現在,決定於那座老橋了。

  決定於那座老橋。決定於老橋一座橋墩上的一條裂紋。決定於一對青年戀人和一個老年養路工。

  在那片美麗的雲霞下面,一對青年男女正走向那座老橋,他們沿着河邊走,一前一後,走下河堤,分開沒膝的荒草,走到老橋底下。

  這時候,那個養路工,那個老頭,也正從河對岸朝老橋走來。

  那對青年男女一走到橋下,什麼都來不及說,就摟抱在一起。老橋有三座橋墩,他們靠着北邊的一座,瘋狂地親吻,發出焦渴的嘆息。

  那片美麗的雲霞倒映在河中,給綠膩膩的河水添一片明快的色彩。在晴朗的日子,這條河一向很安穩,甚至是很沉悶,水流很柔弱、很淺、流速緩慢,但三座橋墩都很高,這說明它必是有奔騰咆哮狂暴不馴的時刻。正是這對戀人身旁的一座橋墩,在荒草掩蓋的部分,有了一條裂紋,表面看並不嚴重,但這裂紋已經延伸進橋墩的內部很長也很深了。小伙子正年輕,有的是力氣,他把姑娘抱起來,把頭埋進她的懷裡,姑娘目光迷離任他擺布。潺潺的流水聲中,隱若可聞快樂的呻吟。

  老年的養路工,那個老頭,這時走到了橋上,他耳也不聾眼也不花,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聽得着。他不想衝散這對痴男戀女,便在橋頭坐下,心想等一等,等那兩個孩子度完他們最要命的時刻。老頭抬頭看天,憑着幾十年的經驗,他相信頭上這一縷美麗的雲彩不是什麼好兆,十有八九是要有一場大水了。他就是為看看這座老橋來的,看看它有什麼問題,經不經得住洪濤巨浪;沒想到會碰上橋下這兩個小瘋魔。「小瘋魔」,老頭在心裡說,笑笑,想起自己早年也那麼瘋魔過,一點不比橋下這兩個來得規矩。老頭抽了一袋煙,儘量不去偷聽橋下的動靜,橋下都是怎麼回事老頭一清二楚,時光如飛,他自己做那樣的事仿佛就在昨天,現在他已經沒興致了,但他記得那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要命的時候。可是橋下嬌聲嗲氣地開始有說有笑了,雖然那兩個孩子以為他們的聲音很輕,但含含混混的話語流進老頭的耳朵都變得清清楚楚,老頭極力忍住笑,驅逐開想往橋下看一眼的欲望。

  這兩個孩子他認識,仿佛前兩天還見他們為一隻蝴蝶打架呢。

  怎麼?老頭愣愣地想,這麼快他們就長大了?到了懂這種事的年紀了?老頭掐指算了算,仰天嘆一口氣,習慣地在橋面上磕了磕煙鍋兒。這一下,橋下的竊竊私語嘎然而止。半天沒有動靜。

  「誰呀?」小伙子的聲音。

  老頭心裡很抱歉,不言語。

  「沒人。」小伙子對姑娘說。

  「有,肯定有。」姑娘的聲音,很輕。

  姑娘從小伙子懷裡跳下來的聲音。

  「橋上有人吧?」小伙子又問。

  老頭屏住呼吸,不敢動。

  「沒人。」

  「喔喲——,嚇得我……」

  「怕什麼?」

  「我的心這會兒還嗵嗵跳呢。」

  「是嗎?我聽聽。」

  「你聽。去!別動……」

  又沒聲音了。老頭把煙鍋插進腰間,慢慢站起身。這時橋下又傳上來快樂的呢喃和呻吟,一陣一陣,嬌痴或者蠻憨,一陣強似一陣、長似一陣。老頭看看天色,心說,我還是回家去吧。

  老頭走了,沿着河岸走了很久,融進暮色之中。這一來,年輕戀人身旁那座橋墩上的裂紋,在大暴雨到來之前就不可能被發現了。

  這一來,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一條無形的路,就完全疏通了。這麼多年來,一點兒一點兒,到那老頭離開這座老橋,你們之間的阻礙才算全數排除了。

  那場大雨一到,半夜,山洪就會下來。水從大山的每一條溝壑中躥躍而來,灌進這條河,聚成浩蕩洪流,掀起排天大浪,一路翻滾咆哮轟轟烈烈經過這座老橋,橋墩上那條裂紋被衝撞得不斷延長、加深,頂多捱到拂曉那橋墩就挺不住了,老橋勢必坍塌,往大山里去的路在這兒阻斷。而你們,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路將徹底連通。你們一同乘坐的那趟汽車,在半路聽說了河上的消息,停下來。路邊有一家小飯館。河上來的消息不太明確,只知道在前面的什麼路段上交通出現故障。你和車上的十幾個人都到那家小飯館裡去。那時你將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只有你和那個女人站着。你們,你和那個女人,同時看中了那扇很高但是很窄的後窗,把燙燙的咖啡放在窗台上,站在後窗的兩側。她很美,她的皮膚很細很白,戴一副黑邊眼鏡,仍然穿着那件碎花旗袍……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現在,山背後的那個人走到了你的門前。

  「請問,太平橋怎麼走?」他在門外問。

  天黑下來,昏昏暗暗的你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把肩上的大背包放在台階上,跟你要一杯水。

  你的母親在裡間屋問:「誰呀?是誰來了?」

  這個從山裡來的人很愛說話,或者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了這麼久,很想找人說說話。他一邊喝水,一邊給你講大山里發生的那件事。

  你的母親在裡間屋問:「你在跟誰說話?」

  暮色沉沉,你扶着門框站在門裡,那個過路人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在晚風掀起的歡快的蛙鳴中,你們一起談論大山里發生的事:「這麼說,他在那湖上整整走了一宿?」

  「對。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

  「他身上,沒有什麼能說明他身份的東西麼?」

  「背包里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很舊了,已經發黃,表面布滿了裂紋。」

  「是他?」

  「是他,是他年輕的時候。是從一張合影上剪下來的。」

  「噢?」

  「照片的一側,殘留着一個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個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什麼顏色?」

  「墨綠色的襯底,紫紅色的碎花。」

  「他呢?」

  「他嘛,看樣子那時他有三十多歲,一張最容易被人忘記的臉。」

  山里來的這個人走後,你回到寫字檯前,看那篇已經接近完成的小說——《眾生》。看了很久,反覆看了幾遍,然後你相信,除了其中的一句話,其餘的都應該作廢、重寫。那句話是:終於有一天,弟子們會看見佛祖所處的兩難境地。

  南牆上層層疊疊的葉子在晚風中抖動。蔫萎的花朵縮得更小,將被半夜的狂風吹落。那些嶄新的花蕾信心十足地生長,將在天明時的暴雨中開放。

  你走進裡屋,對母親說:「明天我要進山去,天一亮就動身。」[1]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中國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於北京市。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靠着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後歷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副主席。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時46分因突發腦溢血逝世,享年59歲。 2018年1月《史鐵生全集》北京出版社出版發行,全集共350萬字,按體裁分為各類小說、散文隨筆、劇本詩歌、書信、訪談等12卷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