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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中的涿州書店老闆,和他「活着」的故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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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中的涿州書店
圖片來自網絡

洪水中的涿州書店是關於一個普通人與書店如何努力「活着」的故事。[1]

趙亮的故事裡,或許沒有知識分子「詩和遠方」的理想主義,卻是一個普通人與書店如何努力「活着」的故事。

2023年8月3日,我在涿州市職教中心安置點見到趙亮。他穿着一身泛舊的深綠色工裝,背着斜挎包,看上去憨厚、樸實,和他的野草書店有種類似的氣質。趙亮是河南人,今年42歲,從17歲來到北京,跟着姐姐開書店25年了。

三天前,他剛從一場洪水中倉惶逃生,甚至來不及拿上皮帶,褲子用一根鞋帶松松繫着。這是涿州從1963年以來,第一次經歷如此嚴重的水災。當地一所職教中心的宿舍樓里住滿了受災群眾,物資貨車不時駛入。安置點空氣瀰漫的腥潮氣味里,多了84消毒水的味道。全副武裝的消殺工人來回走動,繞着人們腳邊噴灑。

留在洪水中的,是野草書店全部兩萬餘冊書與他這兩年新買的車。

趙亮和野草書店曾在北大校園裡生長了14年,儘管他本人不曾真正考入大學。這是一家學術書店,開在物美超市的地下一層,承載了許多人的北大記憶。2017年,野草書店搬到距北大東門600多米的成府路,來店裡的依然多是北大與周邊大學師生,經歷了網店、搬家與疫情的多重衝擊,他面臨着實體書店式微下共同的生存困境。可接連虧損之下,這家書店也不曾改變氣質,依然只賣文史哲與社科類書籍,沒有加入任何市面上「網紅書店」的元素。

野草書店,一度給過趙亮在北京立足的尊嚴,也是他二十多年生計所在。仰賴此他養活了一家人,賺了一些錢,留下微信里兩萬多位買書的人。他的生活半徑圍繞着書店,整日找書、搬書、賣書,落下腰疼的職業病。趙亮的故事裡,或許沒有知識分子「詩和遠方」的理想主義,卻是一個普通人與書店如何努力「活着」的故事。

去年,趙亮把書店搬到了北京房山南邊,最後乾脆搬離北京,到了河北涿州碼頭鎮,這裡是物流中心與出版行業聚集地。野草書店不再有店面,這家以特價書為人熟知的「庫房式」書店,一退再退,最終只剩下三間庫房。

直到七月最後一天,一場洪水洶湧而來。

趙亮卻有着樸素的樂觀心態,他說,這不是書店的結束。儘管二十年的積蓄沒入水中,但他還能重新開始。

那天逃生時,趙亮抓住了他的五台手機,裡面有他的7個微信號,這是他與分散在全國的老客戶的全部連接,也是野草書店重新開始的底氣。

以下是趙亮的講述:

就那麼多書,就那麼多錢

7月31號早上7點,我還睡着,就聽見房東叫我,發水了。我跑到院裡,趕快去發動車,已經晚了,水都到小腿了。房東正往前面跑,喊趕快跑吧。我回去抓兩件衣服,拿上手機就往外跑,我有五個手機,主要的(客人)都在手機里。一下水都過來了,路口的水已經過腰,特別快。

當時只下着小雨,往外邊跑的人都沒撐傘。我這落魄的,連根皮帶都沒來得及拿。在安置點轉了好幾圈找不到繩子,只能借了根鞋帶子綁着。

我們村是最早一批被淹的。這裡是物流中心,很多出版社、書商的庫房都在這邊,還有很多像我一樣的賣書人,為了進書方便,從北京搬來涿州。這裡原來是個鍋爐廠,現在一庫一庫都是圖書。村里地勢有高有低,我們屋前水到腰身,村裡有的庫房已經都沒頂了。大庫房都是簡易鐵棚子,沒有幾家能倖免。

我在村口坐上大巴到了安置點,是碼頭鎮上的一家醫院,待了不到四個小時,水就淹了過來,我們又繼續往市區轉移。我給之前在房山的房東打電話,他們村里也淹了。

7月31日早上,趙亮租住院子裡的水已經漫上台階

2017年,從北大校園搬出來後,好像就一直安定不下來,四年搬了三次家。去年春天,我們在成府路的地下室到期,掏不起房租了,我搬到了北京房山區,離涿州也近。開了幾個月,因為疫情進出北京實在不便,我決定搬出北京。

那時也不怕,我在哪兒都能賣,只要客戶不拋棄我,我就能活。現在客戶全國哪兒的都有,他們從快遞單上看到發貨地址,才知道我們搬家了。

去年10月,我搬來西劉莊村,距離北京只有幾百米。我租了個院子,三間平房,把野草的書都帶了過來。客廳最大,二十多平,放了一排書架,中間堆滿成箱的書,都是客人定了的,就等着發貨了,兩間小房子也放滿書。平時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媳婦兒和孩子在香河的家裡。他們擔心也沒轍啊,我得掙錢,得養活一大家子。

開書店的人都知道,庫房得扎堆兒,找書方便,發貨也便宜。書商一說,有一批好書,我得趕快去,去晚了沒了,人家就處理十套、八套,那附近好幾百家店都在搶啊。到村里庫房拿書,我騎電瓶車就行,超過十公里才開車。

我常去進書的十幾個庫房都在附近。每天上午去一個庫房,下午去一個,像是商務出版社的庫房,好書多,還能多去幾次。現在書、小車沒搶救出來,電瓶車淹得更狠,全在水裡。

7月31日,西劉莊村村民蹚水去安置點

庫房裡約兩萬冊書,差不多值35萬,被淹的情況還不知道。那也是我全部的積蓄。開書店的人,手裡邊都沒多少錢,積蓄全壓書上。開了二十多年書店,就那麼多書,就那麼多錢。

有些書已經絕版,找不回來了就麻煩了。特別是古籍,本身印量就不大,再加印價格也會翻一番。平時我有個習慣,沒事了包書,好多書我都有封膜,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最擔心別人付過錢的書被淹了。一個客戶買了一套精裝版《資治通鑑》,存放在我這裡,等他想起來送給誰再寄。存書最多的一位客戶,北大畢業後去了四川,叫我留了三萬多的書。結果這下出亂子了。他發來信息,說他不在乎書淹了,還安慰我,人最重要,其他啥都別管了。

昨天一天就有兩百多人加我,聽說野草淹了,想來支援。他們說,淹得再狠我也買,不怕淹,我們都留個紀念。我知道,人家其實是寬慰我。泡得太嚴重的書,人家不在乎,我自己能不在乎嗎?(賣出去)不是坑人家?

「便宜才是硬道理」

我17歲就來了北京,跟着我姐干書店。她賣書早,95年左右,推着一輛板車,在北大門口小樹林擺攤兒,那時候北大沒院牆,下了課學生都過來。2000年,他們註冊了野草書店,我想這名字是不拘一格,生命力強的意思。

我們第一個店開在海淀圖書城,20多平米。那棟樓里像我們這樣的書店得有200多家,但賣文史哲這些學術書的只有兩家,其他賣的都是教材和考試書籍,考研、考博真題,附近就是考研基地。

那時候書不愁賣,大學生過來,都是買一大摞。當時互聯網還不發達,學生們除了看書、打打籃球,也沒有別的娛樂。我們家一向是單行道,窄窄一條道,兩個人一起過過不去,兩邊堆的都是書,直到書架頂上。

連電腦都沒有,靠手記賬。新書擺在一起,在本子上抄完再上架。什麼書賣掉了也得記下來,好補貨啊。要進貨時人家問你,這個圍字是啥書啊,《圍城》。那都靠腦袋記的。

新書來了,都要搶的,晚來一步都沒了。許知遠有段時間每周都來,他就買新書,全是剛出版的。他看書挺雜的,轉一圈挑一摞,一買都是好幾百。當年他就這個髮型,大長發,比現在要瘦得多。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名人。

2003年,一個學生說,北大校園裡有家書店準備轉讓,我們過來看價格合適,就接手了。兩百多平米,是個地下室,條件不好,下雨還發霉,有味兒,只能打開空調吹。沒辦法,找不到合適又便宜的地方。

原本北大里有三家書店,這家只能做個陪襯,學生根本就不進來。後來姐夫想了個招兒,我們做了副牌匾,「便宜才是硬道理」,貼到門上,一直到我們搬走。

匾一掛上,多少有人好奇,進來看看。書架上面寫着五折區、五五折區、六折區,還有五元區、十元區。除去亂七八糟的費用,一本書我掙個一兩塊錢就行了。

五元區,大都是之前書店留下的書——沒什麼名氣的人寫的詩集,很多是小出版社出的,退也退不掉,留着又浪費空間。有的同學就來淘寶,挑到一本正好喜歡的,才五元,回去宿舍一傳,大家都過來淘淘。

慢慢地生意就起來了。名氣一打響,我們就以賣特價書為主了。其他兩家書店賣新書,我們正好互補,大家都有肉吃。特價書一般是各大出版社處理的、積壓的庫存書,只是很多書店會當新書賣。幾百家出版社,也就幾十家有我們需要的書,好好找找,裡面有很多好書,咱就找老師和學生想要的。

找書肯定找經典的,都是專業書,挑出版社,挑作者。賣了20多年書了,哪個好賣不好賣自然都知道。

我有了經驗,好多客戶喜歡買繁體豎排的書,中華書局的古籍繁體書受歡迎,做研究的人都能用,但我看不了。你看《二十四史》,豎排的給專業人看,也有給大眾看的版本。所以選書的時候,我就得想,他們能不能用啊?不能用就白買了。

找不着的情況也有。時不時有人問兩本絕版的書,我到處都找不着。有時遇上了,出版社幫我調回來一兩套。也有昨天看好的書在那兒,今天沒了,被別人全端了。只能實話實說,都能理解。

還有的書,學生着急用,等着用資料寫論文呢,他催我,我就催出版社。本來都是年輕人,看他着急,我也急,有時候一天催好幾次,出版社也都知道我脾氣了。

以前新書賣得貴,進貨八折,賣的時候幾乎不打折。我們採取積分制,積分到一定程度上打九折、八五折。特價書四折多進的,我可以賣五折、五五折,薄利多銷,圖個長遠。

後來我當了店長,姐夫管進書,其他事都是我的,搬書、寄書、記賬和開發票。店員招了好些,都是年輕人,有學生來兼職,也有專門為了來北大蹭課的——上幾個小時班,下午沒事了就去蹭課,有人還考上了研究生。

網購起來之前,我們書店的生意都很好。那個時候大家買書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就是為了買這個書來的,買了就走。那幾年在北大最暢銷的是很多名家的全集,魯迅全集、老舍全集、胡適文集,一箱一箱往外搬。

想掙錢,誰開書店呀

在大學裡開書店,可能是為了圓我們的大學夢。我老家是河南的,那時候家裡窮,我姐的成績很好,可惜家裡供不起。我呢,一聽英語頭就大,學不會,也沒有參加高考。

雖然沒考上大學,但我一直在大學裡開書店,一待就是14年。剛到北大,我辦了張飯卡,雖然校外的人100塊錢只能用85,好歹也比外邊兒划算,外邊的飯多貴啊。現在我都記得北大食堂的炸雞和面,有段時間天天去吃。

那時候北大是開放的,誰都能進。我去看過電影,5塊錢一張票,在禮堂聽講座不要錢。常有學生告訴我,有誰誰誰講課,你要不要去聽一下。後來忙起來,就沒時間去聽了。

沒有過自卑,我又沒偷人家搶人家的,幹啥自卑啊。你買書,我賣書,大家都一樣的人。我不是沒本事考大學嘛,就想着給學生便宜點,他們能多看點書。我做生意的,賣書便宜,並不是說我低你一等。

在校園裡接觸的人多了,對我改變很大。原先我身上很有些戾氣,上學的時候愛打架,你不服,不服就干唄。自從來到這兒之後,沒跟人家打過架。我喜歡跟有學問的人打交道,喜歡聽他們說話。社會上混,你哪句話說得不對,別人可能就揍你一頓,跟文人打交道,最起碼他不會揍你,還能學點兒東西。

每天都在上班,一天到晚忙得跟陀螺一樣。旅遊,別提了,哪兒都沒去過,沒有時間。北京的景點、周邊旅遊的地兒,我都不知道在哪兒。當了店長後,更沒時間了。原先每月工資四百,後來漲到八百。租房不用花錢,我跟姐姐、姐夫一起住。姐夫說,其他的錢給你攢着,等你買房的時候給你交首付。

在我們老家,一聽我是在北京上班的,姐姐嫁北京了,那不是好找媳婦兒嘛。這都是沾我姐的光。媳婦兒跟我差不多,也是打工的,她干毛織,迅速就能給你織件毛衣、織個毛拖鞋。

我們相親認識,2009年左右打算買房結婚了,房子買在河北香河,20萬的首付。我找姐夫要錢,結果他說錢沒了,原來他玩股票,都押股票上了,退不出來,只給我交了5萬(笑)。

後來我的工資就按月結了,不能讓他攢了。四五千一個月,當店長後,銷售得好,還能發點獎金。結了婚之後更不能再讓他攢了,媳婦兒管錢,管得死死的。掙不了多少錢,一年十萬左右,在圖書行業,這算多的了。

2017年暑假,我們競標失敗,必須搬離北大。搬到了成府路,離北大幾百米。其實搬家之前,生意就開始走下坡路了。2018年之後明顯不行了。原先一天能賣五千,那時候就只能賣三千兩千,差了一半。等那一批學生都畢業了,老客戶一走,知道野草的人就少了。主要還是老師過來,學生買書沒有以前積極了,很少能碰上一摞一摞買書的。

我還納悶,現在學生都不願意看書了嗎?再加上網上賣書時不時打折,幾個條件加一起,來店裡的就更少了。

到了2020年,疫情之後,書店好幾個月沒開張。問書的人有,但我們沒地方進貨,進特價書得跑到河北,到河北了又回不去北京,快遞也發不出去。那一年房租都沒掙出來,虧了20多萬。

撐到去年,租約到期,我們連房租都掏不起了,只好搬家。房租一年大概二十多萬,我們一本書才掙一兩塊錢,一年掙不夠房租錢。我們從成府路搬走後,那個店面變成一家牙科診所。

最難的時候,我也沒有想過做成「網紅書店」,那種經常做做講座,走高端路線的。咱沒有那個條件,首先資金得充足,運營也要過關。就我一個人,根本弄不起來。

去年我姐夫退休了,他年紀大,操心也累,我才正式接了書店。我們這一行,好多人原先給別人的書店打工,熟悉了之後就自己單幹。我是給自己親姐踏踏實實打了20年工。

直到現在,我走的還是便宜、接地氣的路線,大家圖個便宜,多看點書。我的想法也很簡單,熟人能買到便宜書,我也能顧住家。想掙錢,誰開書店呀,圖書行業本身都是薄利的。

現在能堅持還是堅持一下

這兩天好多客戶給我打錢,都是熟名字,打錢的我都退回去了。不能無緣無故要錢,我也不想賣慘,好多書店比我損失大。我現在很怕出頭,你到時候報道捎帶一下我們野草就行了,不能太出頭,我頂不住。

剛剛有一位老顧客打了3000元,說在我這裡辦張儲值卡,需要書的時候從裡邊扣錢。這錢我收了,以後慢慢給她選書唄。這些人哪兒能不記得,都是經常來書店的,見了面,一眼就能認出來。

最起碼客戶都沒放棄我。我一想,怎麼說也得開下去,還有那麼多人支持我。這都是讓我還能幹下去的力量。

搬來涿州後,我們有了獨立的院子,我在院子裡種了豆角、黃瓜、茄子。我本身是農村人,種個菜還不會嗎?我種了幾十棵西瓜,本來留着長透了,長裂了再吃,結果全被水泡了。手術後我不能去跑,不能坐車,熟悉的書商直接送書上門,我就給他摘一袋菜。

我有5個手機,7個微信,加了兩萬多人。基本上都是學生、老師,好多原來是學生,現在變成老師了。我每天早上起來就去出版社、批發商的庫房找書,拍照、打上價格,特價書還是賣五折、五五折,新書貴一些。然後發群里,我建了9個群,人都快加滿了。

賣書就是磨性子。天天就那些事,每天發書,客戶買書,去拿了書打包,然後通知客戶發貨,第二天起來還是這個工作。我們掙的就是中間差價,來回反覆,就把性子給磨平了。

手也磨得起皮。有的書上有髒東西,一天摸個好幾千本,手上毛茸茸的,戴手套又影響翻書。我買過衛生手套,戴着也能用手機,結果悶着不出汗,等扒下來的時候,嘩一下,下來一層皮。

常年搬書,搬上搬下、搬來搬去的,我的腰不行了,特別是史學書、精裝書,有的看着盒子不大,實際上30公斤都不止。有時候晚上累得睡不着,我就扒拉扒拉短視頻。

積累的東西就是養了家,賺了那麼多書。房子還在還貸款,買的時候周邊還很荒涼,現在發展得不錯,出門就是超市。我有三個男孩,大的14了,最小的才3歲,小的是個意外,懷了就得要了。孩子上網課後天天盯着個手機,刷抖音,可把我煩的。

下午一個記者聯繫我,想聊聊野草書店從開始到結束,一家書店的衰亡史。我說這還不算是結束呢。等水退了,我回去先消毒,把地面清光了,再看看書什麼情況。嚴重泡水的,只能當廢品賣了。車買了保險,能賠點錢,到時候我再買一輛車,我得去庫房拍照,得知道人家有啥書,不能老發那幾樣,得換着發。

書店怎麼也得開到我退休吧。幹了二十多年了,肯定喜歡這行。我一直賣學術書,也沒學會啥別的手藝。我倒是會開車,哪天要是書店徹底不行了,我就開出租去。如果大家都不願意買我的書了,都把我放棄了,我只能轉行了。現在能堅持還是堅持一下。

重新開始能夠生活就行。二十多年,不都是這樣慢慢過來了。 採訪、撰文:肖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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