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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中國當代作家馬忠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

春露輕輕,偎浸衣衫,颯爽爽的春涼直透我的心扉。仿佛遠古走來的心曲,耳畔響起韻律悠婉的誦經聲,我的淚,又一次無聲滴落在這方矮矮的墳墓前,滴落在父親身邊的泥土裡。我怕父親聽到我的哭聲,強忍住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我知道,父親在去往天堂的路上聽到背後傳來我的哭聲,必然會在頻頻回顧間更添一份沉甸甸的負擔。可是,我實在不能把我的淚水阻止在眼裡,那麼,父親看到我淚水漣漣的雙眼了嗎?我想,看到了,憑父親的聰慧和敏覺,他又怎能看不到自己兒子心痛的淚臉呢?我抬頭,看父親,厚厚的泥土掩蓋着層層炕面子,將父親呵護在那方小小的墳坑裡,我看不到父親安詳的面容。可是,我分明又仿佛看到了父親深情脈脈地注視着我,說:「兒呀,別難過,爹遲早要走,這一天是安拉的召喚,誰也不可抗拒。」我讓自己迷濛婆娑的淚眼透過父親身旁倩影婆娑的雜草,看到遠遠的東方,一輪扁圓的紅日初升在黃河水瀰漫淡淡輕沙的半空中,朝霞婆娑着曼妙輕盈的舞袖,在紅日中抹上兩道短短的濃眉,一如父親慈祥的面龐。荒草淒淒的墳塋中,我似乎聽到了父親的呢喃,呢喃着來自天堂殷殷祝福和切切鼓舞。而我,對父親的遙念,從此也只能「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了。

可是,作為他的兒子,我能做的是什麼呢?我又有什麼來回報他來自天堂的祝福和勉勵呢?我唯一能做的,是將他長埋於面前這片土地,這片他操勞一生掛念一生的土地,這片土地有他一世的寄託與收穫、一世的擔憂與喜悅、一世的悲歡與負重!我只能將他長埋於奶奶身邊,讓他們母子二人在來世緊緊相依,抵足而棲,脈脈低訴別離與牽掛的衷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牢記他生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都好好地。」是的,要好好的,這是我最應該做的,而且應該做好的,唯有如此,才能讓他放心歸去。

尤其是,我更要好好對待我自己,照顧好自己,才能讓他在天堂生活得安心。因為,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唯一的兒子,他知道兒子身體不太好。臨終前的那天下午,他把三爺和伯父鄭重地叫到床前,從他已經極度無力的嘴唇,輕輕地抖動出最後一個詞語,竟然是「兒子」,伯父連說三聲「放心,兒子好着呢」,他才點了點頭,閉眼稍息。

父親走了,歸回我們萬能的安拉了,我在離愁漸遠漸無窮的疼痛中,感受一種春水一樣迢迢不斷的無盡哀思。我用思念和懷憶的飛緒,串起父親坎坷一生負重一生的漫漫長路。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一方受黃河血水滋潤的千年沃土,一方被賀蘭山懷抱溫暖的萬載厚土。爺爺無常得早,那年父親才十二歲。就是靠着這一方土地,父親憑自己羸弱瘦小的身軀,過早地承擔起了家庭的全部責任。憑着這方樸厚的黃土地,父親養活了他的老母與妻小,並給他們創造了富足安康的生活。在這方土地的餵哺下,他的三個兒女在萬千農村孩子中脫穎而出,考上了大學,成為鄉親們欣羨的「文化人」。靠着這方土地,父親得以讓奶奶頤養天年,直至安然歸主。靠着這方土地,父親給了親友和鄰里多少無私的幫助和扶持,贏得了人們多少尊敬和譽美。

然而,就是這一方土地,也累垮了父親。常年的腿疼、腰疼,還有食欲不振,將父親的身軀塑造成一根只有嶙嶙瘦骨的標架。我們年年勸說父親將田包給別人種,父親說:「再種一年吧,趁我和你媽還能動彈,自己多攢兩個錢,將來不給兒女增添負擔。」一次次勸父親去醫院治病,執拗倔強的他一次次搪塞推脫,無知的我們發一番脾氣後,也就懶得再勸說他了,而且僥倖地認為,爹的身體好着呢,應該沒啥大的毛病。也許,是安拉對我們的無知降下的懲罰,我們的粗忽,最終還來了失去父親的慘痛代價,換來了無濟於事的終身悔恨。我們無數次愚蠢地認為,爹吃得少,是他口太尖,毛病多,或者胃不好,卻從來沒有認真地想一想,他的食慾低,有沒有別的更重要的原因。

2015年1月12日,父親被誤診為腰間盤突出,住院治療十天後,腿疼愈發嚴重,醫院讓回家休息兩天。出院時,父親說,一樣的病,別人都治好了,怎麼就我治不好?我聽了,心裡宛如一把滴血的刀在絞。兩天後,父親終致下身癱瘓,排便困難,無奈地插上了導尿管。早晨,我用輪椅推他到縣醫院做核磁檢查,下午堂哥他們開車送父親去做彩超檢查。殘陽如血的黃昏,我拿到了檢查報告單,報告單血淋淋地告訴我,父親竟然全身骨腫瘤轉移,也就是骨癌晚期!這時候,我上網查資料,得知骨癌的症狀之一就是消瘦和食欲不振,我才明白,我們當初是多麼無知,我們沒有照顧好自己的父親!醫生含蓄地告訴我,父親的日子不多了,勸我放棄治療。我們不敢把實情告訴父親,只能擦乾心中的血和淚痕,寬慰父親,沒啥,就是骨頭上有點問題。

時間緊急,在沒有聯繫好床位的情況下,我們急匆匆地大清早送父親轉院到銀川。在人潮如流的附屬醫院,我們揪心地看着痛苦萬分的父親,一邊焦心地找醫生說好話,一邊無奈地謾罵着醫生的冷漠無情。太陽快落山了,住進附屬醫院的希望,終於破滅了,只好轉到解放軍第五醫院。面對醫生的安慰,父親臉上露出飽受病痛折磨以來久違的笑容。是的,父親一貫在說:「不用走醫院,我活個六七十歲就行了,全托靠主。」可是,當病痛掠奪了他的行動自由後,他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疼痛的恐怖和生存的渴望,讓他變得那樣聽話,甚至,連他一貫不喜歡的魚湯,也自覺地喝了起來。每一次,護士前來換藥,他總要比擬着娃娃的口氣對護士說:「謝謝姐姐。」當護士前來給他換洗床單被套時,他不無歉意地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說:「爹,你不要這樣說,這是她們的工作。」父親點了點頭,可是下一次,依然對護士說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發現,每一個護士,只要走到父親的病床前,臉上立刻綻開嫵媚的笑臉,而且,在不繁忙的時候,這些漂亮的護士也都願意和父親多拉扯幾句閒話。

終於要做伽馬刀了,面對醫生寫下的一大堆有可能存在的風險,我在簽字時刻猶豫了,父親的臉上,明顯露出了對我的不滿,多次催促我快點簽字,即使聽到醫生說進了伽馬刀治療儀有可能再也不能活着出來,父親也淡淡地說,托靠安拉。

兩個星期的治療,每一次,父親都能一個骨碌就翻到伽馬刀治療床上,連醫生都驚嘆:「這個老爺子真厲害!」可是到了晚上,我在熟睡中聽到父親輕輕地叫我,起身,開燈,我看到父親臉上掛着兩行眼淚,悲苦無助地說:「兒子,疼得很,你給我揉揉。」我給他揉捏踝關節和膝關節,卻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痛苦。終於,他受不了了,說,喊醫生來打一針。止疼針注射進皮膚後,父親總是不讓我多給揉捏一會,總是催着我快點睡。可是,飢餓也在折磨他,總是在下半夜三四點左右,他在餓醒後,呼喚我給他拿點吃的。他吃一口麵包,啃一口蘋果,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看我,看看窗外的點點燈光,然後失神地盯着病房的屋頂,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軟弱無力地等待着遠方的媽媽帶着一大堆好吃的早日歸來。我輕輕地嘆息一聲,關上燈,很快,父親那熟悉的鼾聲響在耳際,就像鼓點咚咚敲打在我的心坎。

看着我們因照顧他而來回奔波,因失眠而出現的倦容,父親沉重地說:「都是我的錯,當初應該聽話,也不至於現在拖累兒女。」後來隨着病情的嚴重,他的這種自責心裡愈發強烈,說三個兒女無巴憐的。後來回到家裡,我們上班無法熬夜,母親每天晚上給他揉腿子,白天他睜眼發現母親沒有躺在身邊,就一個勁地喊母親過來躺一躺,說,你無巴憐的。我們的安慰,絲毫不能減輕他的自責。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有了這方神聖的土地,歲月的蒼老始終沒有改變他心靈的年輕,時光的長河始終未能衝垮他精神支柱的堅強如砥。有了這方土地,父親在父老鄉親中得以美名傳揚,讚譽頗多。我很少相信奇蹟,可是,那天早晨,父親一醒來就告訴我,昨夜,他在迷迷瞪瞪中竟然猛地立直腰身坐了起來,然後才跌躺下去。再次嘗試,卻沒有坐起來。我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妹妹和表弟、姐夫他們,大家都高興地說,這是好的兆頭,說不定治療完後,他真的就會坐起來。父親笑了,說:「只要我能坐起來自己吃喝,你們的負擔還小一點。」我問他:「爹,如果你能回復行走,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我的意思是,疾病讓他失去了行走的自由,如果能回復這個自由,他肯定會到外面的世界裡好好地轉一轉。可是,父親的話大出我的意外,他說:「做乃麻子。」我笑了,說,害了一場大病,你就這麼點心愿呀?父親沒有笑,眼神里全是堅定和認真。我肅然起敬,是的,這就是父親心中另一方土地,一方深深地根植信仰和虔誠的土地,一方精神境界上的高地。在這方土地上,父親種下了行好行善的種子,必將結出濃香馥郁的果實,那就是,皈依安拉,永享後世的安詳與吉慶。

春節到了,按照醫院的規定,病人全部暫時出院回家過年。春節過去了,我們多次聯繫醫院,得到的答覆是,不能再治療,怕伽馬刀損傷骨髓。我們不敢告訴父親實話,聯繫縣醫院,能否把他的前列腺治一治,爭取把導尿管去掉,答覆是,不可能,就讓插着。一天天過去,父親大概猜出來,他的病,不是一般的病,再也不提治療的事了。再到後來,他的右腿從胯下直到腳尖腫脹得又粗又硬,我們使勁掐,問他疼不疼,他說沒感覺。但是他左腿左腳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加劇,尤其到了晚上,更是飽受折磨與摧殘,他的呻吟,響徹大半個夜晚。兩個多月里,伴隨他的呻吟與我的噩夢,我一次次半夜驚醒,起身給他吃藥,倒水,揉捏,然後看着他在痛苦有所減緩後逐漸入眠。可是,因為白天上班,給他半夜揉捏的任務,絕大部分落在了母親身上。金黃色的檯燈光影里,他對母親的切切低訴,如一縷吹笛幽幽咽咽捱磨到天明。

至今想來,那時候,父親肯定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開始絮絮叨叨地給我們安頓後事。可是傻瓜一樣的我們,哪裡懂得他內心的憂愁與焦慮呢,我們總是勸他少說點,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他的頭腦是那樣的清晰,所有的的重要事務,他一律記得清清楚楚,都給我們做了交代,有些事連我們都沒有想到,他也早早地做好了規劃和安排。我的堂兄堂弟表兄表弟前來看望他,他總是囑託人家,將來萬一我有個病頭災難的,儘可能地給我以幫助和照顧。他知道母親脾氣執拗,一再叮嚀母親,以後要聽兒子的話,聽兒子的話錯不了。

他叮囑我們兄妹三人,以後要好好地,要和和睦睦,美美滿滿,要把母親照顧好,讓母親安享餘年。

然而,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我。按他設想,把老家的房屋和農田承包費分成三份,給兩個妹妹各一份,這樣,將來兩個妹妹因為有了老父親留給的財務,可以堂堂正正理直氣壯地照顧我,而不必感到絲毫的為難。我說,爹你放心吧,妹妹對我好着呢,承包費給她們一份,我沒意見。我好着呢,將來也不至於可憐到離開妹妹的照顧就活不好的地步。他聽了,鄭重地點頭說,對,你有退休工資呢。

他吃得越來越少,整天心情不好,見人也不怎麼搭理。老家來人看望他,一見面,他就潸然淚下,大家抹着眼淚安慰他,他說,放心不下妻子兒女。我們勸他多吃點,勸的多了,他就煩躁。我說,爹,你要多吃點,你多吃一點,我們心情就好一點,你不吃,看得我們難受。他安慰我不要難受,我大慟,抓住他雞爪一樣的枯手,將自己的額頭放在他堅硬的手背上,眼淚滴答在他的手上,說:「你讓我怎麼可能不難受呢!」見我哭,他大放悲聲,從我的頭下抽出手,撫摸着我的腦後殼說:「爹知道,可是爹吃不進去。如果安拉給爹能力讓爹吃,爹肯定吃。」父子兩個手挽手,悲泣好一會,我怕他哭壞了身子,擦乾眼淚,笑着給他講述上網看到的特大新聞,而他,也強挺着把妹妹端來的鴿子湯都喝完,並且吃了兩塊鴿子肉。到了下午,他的肚子就脹鼓鼓,硬邦邦,用手指敲擊他的肚皮,發出「嘭嘭嘭」的清脆響聲,一連幾天大便堵塞在肛門口下不來,各種通便藥都吃了,沒有明顯的效果。我們嚇壞了,從此再也不敢勉強他的吃喝,只能眼看着他日漸消瘦,如寒冬的黃昏後隨風飄蕩的老樹幹枝,暗自垂淚嗟嘆。

可是我不能就這麼看着自己的父親就這樣被病魔把身上的肉和水分啃食吮吸殆盡,經過反覆深思,我決定,送他到自治區醫院接受生物免疫治療。他不同意,說沒必要。我說,爹,你聽我說,我們省下三萬五萬塊錢,在現在這個社會,幹不了什麼事,可是給你治病,起碼能讓你精神好一點,覺睡得好一點,飯吃的多一點,痛苦少一點,而且能夠跟我們在一起多待個一年兩年。至於不能報銷,不報就不報吧,錢沒了我還能去掙錢,爹沒了我哪裡去掙爹?他說,對着呢,我也盼想着安拉保佑,能多看看你們。可是到了醫院,他聽醫生說頂多能延緩兩三個月的生命,直哭得淚眼汪汪,讓我們趕快送他回家,說啥也不治了,說延緩他的生命就是延長他的痛苦。小妹還想給他解釋,他躺在醫院的推床上大發脾氣。我說,算了吧,爹不想治,我們也不能勉強他。

回到家,放棄了治療,他的心情格外好,話也多了,吃的也多了,時不時地跟我們開玩笑,到了晚上喊我們陪他打牌,一直到十一點多困得擋不住了,才說,睡吧。沒人的時候,他一遍遍地說:「我這一輩子值了,我把三個兒女都培養成了人才。」看他精神頭這麼好,我們又一次產生了幻想,說不定,父親從此對一切看開了看淡了,始終保持愉悅的心情,再加上抗癌藥的治療,病情有所減緩呢。我們在自以為是的僥倖中期冀着「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規律在父親身上打破。

四月十日日,身患腦血管瘤的小姑媽無常了,我怕父親知道,瞞着他,請了假去送埋體。晚上回來,一進家門,父親就喊我到他的床邊,說:「不要瞞我,我都知道了,老姑媽完了,你一出去接電話,我就猜出來了。」我吃驚地說:「爹,你咋就這麼聰明,連這都能猜出來。」父親指着自己的頭說:「爹這裡沒糊塗。」然後,他就為小姑媽一連說了三聲「好」。說着,眼神放亮,灼灼閃爍着皈依安拉的嚮往。我只能開導他:「不要胡想,你和老姑媽不一樣,她連一點意識都沒有,可是你還能多少吃點喝點東西,還能看着孩子們來來往往,還能陪我們說說話,還能給我們拿拿主意。」父親點點頭,從此,小姑媽的三七就成了他又一個念叨。而這時的他,已經基本上不能進食了,只能喝點稀湯寡水,而且每次只喝兩口,算一算,他一個星期所能喝進去的湯,加起來還不到一碗。

四月三十日,小姑媽的三七過完了,父親的形容更加枯槁,全身每一根骨頭都歷歷在目地頂着薄薄的皮膚,就像瑟瑟冬風裡一座座溫棚上那張薄薄的塑料膜包裹着乾枯突兀的木根。「五一」早晨睜開眼,父親第一句話就是告訴小妹:「我不行了,給三爺打電話。」然後讓給伯父打電話,此後,父親就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摸他的手和胳膊,冰涼得恰似「皓腕凝霜雪」。

四月三十日和五月一日,父親整整說了兩個晚上的糊塗話。五月二日的中午,我回自己家裡拿東西,過來後,大妹告訴我:「哥,爹不知咋回事,我連着兩個晚上陪他熬夜,今天中午他非要讓我去銀行給他看看他的養老保險一本通,說上面有一千多塊錢,讓你差錢了去取。」我說,爹糊塗了,不知道應該讓你好好休息。大妹說,就是。下午,我和大妹上市場買菜,回來後,發現小妹不在,問母親,說出去了。小妹回來後,告訴我:「我上街辦點事,爹不讓我走遠了,說他害怕。」我責怪小妹,爹都這麼說了,你還出去幹啥呢。小妹委屈地說她工作上有點要緊事。現在想來,那時候,父親已經在暗示我們一些什麼,可惜,他的兒女們空有滿腹學問,卻不能理解自己父親最後一點心事。那時候,他是多麼希望我們不要離開他,一刻也不要離開。可是我們呢,總是樂觀地認為,爹暫時不礙事,只不過腦子有點糊塗罷了。五月二日晚上,大妹堅持再讓她陪爹一個晚上,半夜,就聽父親又開始絮說起來。我走進父親的臥室,大妹正在邊哭邊給父親揉捏膝蓋。大妹告訴我:「爹讓我把他的肚子弄開,把他的膝蓋拿掉。可我不明白,肚子怎麼弄開,膝蓋怎麼拿掉?」我說,爹可能膝蓋疼,肚子脹,太難受了。這時,父親僵直着無力的目光,像在看我,又像是瞪着我身後,好像我後面還站着人。父親說:「你說我糊塗,我看你糊塗……」可惜,我也也沒有認真揣摩父親這句話表達着什麼深意,只對大妹說了句:「爹糊塗了。」

五月三日,伯父、三爺、表弟光學和大姑媽都來了,守護在父親身邊。三爺和伯父教父親念清真言,父親的頭腦奇蹟般地變得那麼清醒,他念的清真言,吐字清晰,聲音響亮,而且,往往就念到了三爺和伯父的前頭去。妻子從銀川回來,他把我們兩個叫到床前,對妻子說:「要好好的。」那一瞬間,我坐在床沿,哀痛地彎下腰去,一任淚水噴涌而出,卻又不敢讓他看到。

半夜,父親在痛苦中叫喊起來,我走過去,伯父正在教他念清真言。我問他要不要吃藥,他點了點頭,我把藥餵給他,父親慢慢地安睡了。大概兩點多吧,又一次呻吟起來,我連忙翻身,就看到父親一臉的痛苦,大張着嘴,一個勁地說着:「我……我……我……」我問他是否又疼了,問他要不要再吃一片藥,父親點了點頭。藥餵進嘴裡,給他喝水。看得出來,他的舌頭已經僵硬。我看不出,他是在用舌頭頂住水杯的吸管不願喝水,還是藥粘在舌尖上無法下咽。他用手把杯子推開,然後將手指伸進嘴裡往出摳藥,卻沒有摳出來。他用舌頭往出頂藥,舌頭卻伸不出嘴。可惜,我愚蠢透頂,再一次誤解了他,沒明白他是有話要先給我說,還以為他吃藥困難呢。終於,藥物順着舌頭滑下去。

當我再一次把杯子吸管伸進他的嘴裡,父親抖動着嘴唇滿滿地吸了一口水,把藥咽了下去。我問咽下去了嗎,父親點點頭,深情地注視着我,久久地,無言無聲。我摸摸他的腦門,給他把被子蓋好,躺下,摸着他的手睡起來。他的手,依然冰涼冰涼。

凌晨四點半,三爺和姑媽起來做乃麻子,走進大臥室看父親,我在迷離迷瞪中聽姑媽說:「咽氣了!」我一個骨碌翻起來,父親已經永遠地緊閉上了雙眼。三爺和伯父、姑媽、光學幾個人把父親的臉轉過去,面向麥加聖地的方向。母親「哇——」一聲大哭,我卻哭不出來,我終於意識到,昨晚不該給父親吃那兩片藥,哪怕看着他在萬分痛苦中叫喊到天亮也行,哪怕看着他的嘴型猜一猜他想要說些啥也好。可是,我沒有,我只是自覺聰明地自以為是,父親疼得難受,要吃藥。我不知道,如果我不給父親吃那兩片藥,父親將會是怎樣的情形。但我知道,起碼我們可以讓父親凝視着身邊的親人慢慢咽氣,咽氣之前最後念一聲:「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主的使者。」起碼我們可以猜測着父親想要說的話,看看他點頭或搖頭。但是,沒有,一切都沒有,父親最後一點心愿,被他牽念一生的兒子扼滅在兩片止疼藥的麻醉中。父親的一生,那樣善解兒女,可是在他臨終前,他的兒女們卻絲毫未能讀懂他的內心。

我問光學:「如果我不給你舅舅吃藥,他能不能再熬一個晚上?」光學說:「難說,真主的事大,誰能知道呢。」三爺、伯父和姑媽連忙勸我快別這麼說,這都是安拉的撥派和定奪。我知道他們說得對,但我想不通,安拉的定奪,為什麼偏偏要通過我的手來實現?我唯有把他們說的話,當做麻醉劑,用來麻醉我對父親永久的虧欠和疚責。如果一定要尋找一個堂皇藉口作開脫,只能說,我的餵藥,是安拉定奪父親在人世間的磨難和痛苦早日得以解脫。可是,我又問自己:父親臨近拜見安拉的那一時刻,就真的疼痛萬分嗎?看他那安詳的遺容,我知道,那一刻,他沒有痛苦。那麼,這份安詳,是安拉對他的眷顧,在召喚他的時刻解除了他的痛苦,好讓他欣然而去呢,還是我那兩片藥的發揮的功效?我不知道,我只有用深深的嘆息給自己一個無言的答案,這個答案,無解。

黃河邊,那座小小的村莊裡,前來送別父親的人那樣多,其中腿腳蹣跚的老人就有不少。面對父親的遺容,人們神色凝重,一致的言語是:「唉!無巴憐的,可是個老好人。」是的,父親的一生,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從來沒有虧欠過任何人,可是,虧欠他的人卻那麼多。我們每一次咒罵這些人的時候,父親總是勸導我們不要罵了,說安拉的事大,該原諒的要原諒。

按我們的估計,五月初,正是播種稻子的繁忙時期,前來送埋體的人有可能不會超過二百個。但是,當我們把父親送到祖墳上,諾大的稻田裡已經密密麻麻地站滿了穆斯林,遠處的莊子裡還陸陸續續有很多人急匆匆趕來。更令我感動的是,阿訇的排班中,有幾個老人戰戰巍巍幾乎要跌倒,一個老人腰身彎彎的幾乎要匍匐於大地,另一個老人則坐在輪椅上注目着父親的埋體,神色那樣凝重。初步估算,包括阿訇在內,前來送埋體的人幾乎多達五百。我們只好臨時改變計劃,將乜貼錢改成每人二十元(打墳人和掌學阿訇除外)。那個下午,面對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父老鄉親,我感到驚奇,沒想到,父親的名聲這麼好,博得了這麼多人前來為他送行,身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穆斯林,這是何等的榮耀!

在父親走進墳坑的那一刻,我的淚,終於不合時宜地奪眶而出。

父親走了,回歸他畢生崇仰的安拉了。父親走了,走不出我時濃時淡的憂念。父親走了,帶走了我心靈上一份安靠。我問自己,從今以後,有誰給我講述黃河灘上久遠的故事?有誰陪伴我的孤獨和嘆息?唯有一年一年的相思藤在我的心田纏繞,纏繞着歲月跌宕玄幻的剪影,纏繞着傾訴無盡的心語,纏繞着慈面入夢的遐想與驚喜。

父親歸真的夜晚,是農曆三月十五,一盤滿月將最純潔的光明和博大的情懷傾灑人間。寂靜無人的夜晚,我仰望月空,仿佛看到父親正在用瘦弱的身軀,撐起一個家業的興旺富足和美滿安康,撐起油香和羊肉浸潤飄逸的樸質心愿,撐起了周濟他人的良好口碑。我知道,我們兄弟姊妹應該像月光一樣磊磊落落做人,一如祖先明明白白清清亮亮的生命本色。這,是父親留給兒孫另一方特殊的土地,這方土地上播種着回回民族的善良品質。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這方土地上,一個身影在耕耘,在收穫。這個身影舉起一枚果實遞給父親,父親笑了,遞果子的人也笑了。這個身影是我,我的耕耘和收穫是文學創作。我把自己的作品遞給父親看,父子兩個眼裡滿是歡喜。我的歡喜是父親的自豪,父親的歡喜是我的動力。父親雖然識字不多,但是每當有我的作品發表,他總要把報刊一翻再翻。他希望我讀書寫作的同時,抽時間學點教門知識,希望書本知識和教門知識在我的筆下能夠相促相成,甚至,他更希望,比起讀書寫作,我能夠好好地學一學古蘭經,做一個純粹的回回民族之子。可惜,我一直未能如他所願。當我最後一次向他承諾,放寒假了去清真寺念經,他重重地點頭,一再說「對着呢」。可惜,寒假沒到,他卻倒下了,我忙於照顧他,寸步難離,病床上的他,卻始終惦記着我要去念經的事。

不久,他溘然長逝,而我,終未能在他的目光注視中走向清真寺的大門。[1]

作者簡介

馬忠華,寧夏平羅縣第四中學教師,畢業於銀川師範專科學校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