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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大事排行榜(史鐵生創作的散文隨筆)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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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大事排行榜》是中國當代作家史鐵生寫的一篇散文隨筆。

原文

這半個世紀留給了我們些什麼?你能說出這半個世紀對你而言的一件或十件大事嗎?當然,當你收到這份組稿函時,你就已經知道這裡所謂的「大事」,純粹是就個人的思想經歷而言的。

  ——引自《1999獨白》組稿函

  一、於我而言,本世紀下半葉的頭一件大事,自然是我的出生。因為這是一切於我而言的經驗和意義(包括「本世紀下半葉」這樣一個概念)的前提,是獨白的不容商量的出發點。

  由於我的出生,世界開始以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被觀察,歷史以一個前所未有的編排被理解,意義以一次前所未有的情感被詢問。儘管這對他人來說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對歷史來說是一個完全可以忽略的小小顫動,但那卻是我的全部——全部精神際遇的嚴峻。佛家有一說:殺一生命,等於殺一個世界。那麼,一個生命的出生也就是一個世界的出生了,任何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

  有一年,由報紙傳來了一個消息:地球上已經活着五十億個人了。我不曾計算這是第幾件,但是我立刻相信這是一件大事:五十億個世界中有多少被忽略的嚴峻呢?但可以肯定,五十億個世界之間,有着趨近無限的相互溝通的欲望。

  二、溝通的欲望,大約可以算作第二件大事。當出生不由分說地把我局限在紛紜歷史和浩瀚人群中的一個點上以來,我感到,我就是在這樣的欲望中長大的;我猜別人也會是這樣。我說「大約可以算作第二件大事」,是因為我預料這可能還是最後一件大事:這個欲望會毫不減弱地跟隨我,直到生命的終點。

  然而,溝通的欲望,卻暗含了溝通的悲觀處境:溝通既是欲望和永遠的欲望,這欲望就指示了人之間的阻障和永遠的阻障。人所企盼的東西必不是已經成為現實的東西,人之永久的企盼呢,當然就表明着永久的不可實現。

  不久前我參加了一次文學談論會,題目就是「溝通,……」,但就在這樣一個美好的題目下,語言這個老奸巨滑的魔術家(抑或水性楊花的風流娘們兒)略施小計,就把一群安分與不安分的作家搞得暈頭轉向。我看見:語言的阻障,就像語言的求生一樣堅強。我聽見:同操漢語的討論者們,誰也沒有真正聽懂誰的話,在幾乎每一個詞上都發生不止一個誤解。我感到:這些誤解是解釋不清的,至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清楚,因為在解釋過程中,你不得不又去求助那些狡猾的語言,繼續繁衍同樣多的誤解。那一刻,我對語言甚至有了魯迅對阿Q的那種情緒:怒其不爭,憐其不幸。

  確實,人一直是在解釋的路上,且無盡頭。事實上,未必是我們在走路,而是路在走我們,就像電路必要經由一個個電子元件才成其為一個完整的遊戲。上帝在玩其莫測高深的「電路」,而眾人看那遊戲,便有了千差萬別的指向或意味。寫作(或文學)自然也就是這樣,唯一可能的共識就是這條路的沒有盡頭,而每個路口或路段都是獨特的個人的命運,其不可替代性包含着相互不可徹底理解的暗示。

  沉默就常常是必要的。沉默可以通向有聲有形的語言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就像浪,舒緩下來,感悟到了水的深闊、水對浪的包容、水於浪的永久的夢想意義。

  三、因此夢想成為第三件大事。但並不是第三等大事——好比排在元帥之後的上將,不夢想也是元帥,第三位元帥倒可能是最能征善戰的一位。

  溝通,在現實那兒不受重用,便去投在夢想的麾下。

  想一想,人可能實現的事物都有什麼呢?無外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勞作與繁衍。而這一切,比如說荒野上的狼群和蜂族也都在一一執行,代代相傳。一旦破出這個範圍,則必發現:已是夢想的領地。想一想吧:果腹之後的美食,禦寒之外的時裝,繁殖之上的愛情,富足之下的迷茫,死亡面前的意義,以及眺望中的遠方,猜測中的未來,童年的驚奇與老年的回憶……人更多的時候是在夢想里活的。但人卻常常忘恩負義,說夢想是最沒有用處的東西。「作夢!」——這不是斥責便是嘲諷,否則是警告。但是,倘無夢想——我曾在另外的地方寫過類似的話——人又是什麼呢?電腦?機器?定理?程序?布設精確的多米諾骨牌?儀態得體的五十億蠟像?由於電腦的不可一世,我們終於有機會發現,人的優勢只有夢想了。有了夢想,人才可以在無限的時空與未知的威懾下,使信心得着源泉,使未來抱住希望,使刻板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其變化萬千的可能。簡而言之,它有無限的未知,我有無限的知欲;它有無限的阻障,我有無限的跨越阻障的嚮往;它是命定之規限,我是捨命之狂徒。這就是可尊可敬的夢想,是夢想可以歡笑的理由。

  在沒有終點的路上,可否說,溝通(以及一切屬於精神的嚮往)已在夢想中實現了呢?但不是實現了,而是實現着。永遠地實現着,不是更好麼?我時刻感到,夢想是人生唯一樂觀的依仗,儘管你也可以說這裡面藏着無可奈何的因素。但是若問:夢想終於把我們送去何處?這就顯得有點智力遲鈍,它既無終點,當然是把我們送去對夢想的夢想,送去對夢想的愛戴與跟隨。


  四、關於夢想的意義,沒有誰比加斯東·巴什拉在其《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中說得更好。我信手撿幾句抄在這裡(抄它,本身就有一種夢想的快樂):

  面對真實的世界,人們能在自己身上發現那憂慮的本體存在。那時他們感覺到被拋到世界上,被拋到消極無人性的世界裡,這時的世界是杳無人性的虛無。這時,我們的現實機能使我們不得不去適應現實,不得不把自己作為某種現實建立起來……但是夢想就其本質而言,不正是要把我們從現實的機能中解放出來嗎?

  由於非現實機能的巧妙性,我們通過想象回到信任的世界,有自信的生存世界,夢想固有的世界。

  愛是兩種詩情的相逢,兩種夢想的融會……兩顆孤獨心靈的夢想滋潤着溫馨的愛情。一個對愛的激情持現實主義態度的人在愛情的表達中只能看到一種窠臼。但是偉大的激情仍然從偉大的夢想產生。如果將愛情與其整個非現實的性質相分離,那麼愛情的現實性便會被破壞殆盡。

  童年持續於人的一生,童年的回歸使成年生活的廣闊區域呈現出蓬勃的生機。……當夢想為我們的歷史潤色時,我們心中的童年就為我們帶來了它的恩惠。必須和我們曾經是的那個孩子共同生活……從這種生活中人們得到一種對根的認識,人的本體存在這整棵樹都因此而枝繁葉茂。


  記憶是心理的廢墟,是回憶的舊貨鋪。應該重新對我們的整個童年進行想象。在重新想象童年時,我們有可能在孤獨孩子時的夢想生活本身之中再發現這一童年。

  因此,讓我們不按數字去夢想,夢想我們的青年時代、童年時代。啊!這些時代已經遠去!我們內在的千年如此古遠!那屬於我們的,在我們身心中的千年,幾乎行將吞沒先於我們的存在!當人深入夢想時,會永遠無休止地開始。

  對宇宙的夢想使我們離開有謀劃的夢想。對宇宙的夢想將我們放在一個天地中而不是一個社會裡。……那會是一種心靈狀態……那是整個心靈與詩人的詩的天地的全盤表露。

  想象力致力於展示未來。它首先是一種使我擺脫沉重的穩定性羈絆的危險因素。……這些遐想拓寬了我們的生存空間,並使我們對宇宙充滿信心。

  是啊,儘管很快樂,但是不能再抄了,否則這篇文章到底算誰寫的呢?——這是一個挺無聊的現實概念,但你不能不記住它,因為我們不得不把自己作為某種現實建立起來。

  五、電腦是一件大事嗎?暫時還不是,它還只是一種很好用的小機器。但它將來也許是,倘其也有了夢想那才真正是一件大事。要是它有一天夢想着消滅人的夢想,試圖與我們調換一下位置,那才是一件可怕的大事。它又吟詩又作畫又談情說愛,而我們呆在一個小箱子裡被標明型號被叫作「信息高速公路」,那事兒可就大了。我們唧唧吱吱地在地上跑,唧唧吱吱地在太空中傳遞,被壓扁成為圖像,被抻長成為數據,被拷貝得千篇一律,被貯存得規規矩矩,被調動得奴顏婢膝,然後我們損壞,過時,成為有害的垃圾去污染上帝的田園……

  不見得沒有這樣的危險。

  記不得從本世紀下半葉的哪一天起了,信息成千上萬倍地增殖,成千上萬倍地加速,在人的大腦里占據越來越多的空間,廣告詞頂替着兒歌,股市情報充當起神話,童年成了遊戲機的贊助人,晚年成了電視機的守望者,而人們還在喜氣洋洋地奔走相告:「信息就是財富」,「未來的天下乃信息之天下」,「誰占有的信息越多,誰就越是這世界上的強者(強過,強族,強商,強集團,強男人與強女人)」。這樣下去,生性好強的人們,為什麼無限的信息不可能把你們有限的大腦占滿呢?憑什麼去指望它們善良厚道,不把你們的夢想刪除,不把你們生命的神奇篡改呢?

  危言聳聽!

  ——很高興聽見這樣的呵斥。為了它永遠有理由遭此呵斥,本世紀下半葉的大事記中,應該保留這類聳人聽聞的危言。

  事實上那類很好用的小機器已經開始不把我們當人了。比如:它們才不想把體育奉為人之夢想的儀式呢,它們才不想把藝術闢為心之溝通的無限機會呢,它們只想把我們好歹歸置進程序里去,發射到利潤里去,把歌星、影星、體育明星一律推行為廣告的宿主。據說猴子是因為懶怠下樹而終未取得做人的機會,我常猜想:耗子呢?耗子準是因為被信息擠掉了夢想而將做人的機會得而復失的。耗子們,無論攫食、安居、衍子、預警、備荒、避險、擴張……其能力之高妙,不能不使人相信它們有着卓越的信息交通,與人相比它們只是搞丟了夢想(鬼知道丟到哪兒去了),故而它們一味盯住地上,從不看天一眼。


  六、因而想到一件事,不知算大算小。有一回我衝口說出: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在場的人撇嘴或噴飯,嘲笑:這不過是一個無聊的調侃。我一時糊塗,也就猶豫。當時我真該多想一想:此一相信與彼一嘲笑之間的差別,或此一無聊與彼一英明之間的差別,難道是人與豬之間可能有的差別?這豈不正是我之相信的確切證據嗎?我絕沒有想說誰是豬的意思,也許倒是我長了一份豬腦子。

  大約沒有人會反對:人與豬的差別,根本在於人思想,豬不思想。至於其他官能,人與豬則大同小異(聽說,已有人試圖把豬的、除大腦以外的器官往人身上移植了。我感覺他們會成功)。那麼就是說,只要證明能思想與思想的差別大于思想與不思想的差別,也就證明了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了。可這還需要證明嗎?不思想的豬固定為人間的一道大菜,而思想卻是思想永遠摸不透的鄰居,人才是人的無常處境。舉個例子:人餵豬,豬頂多以為那是愛它,絕不會有人的靈動,猜這未必不是個圈套。豬以其肉餵人呢,豬惟其遭一回驚嚇或一陣冤屈,斷不會生出「奉獻」之類豪情或「苦肉」之詭計。再舉幾例,你想繞過一面牆,繞就是了,目測好它的長寬高不去碰它就好,它以其長寬高表明它對你的全部阻礙,絕不至於中途變卦。你想躲開一棵危然欲傾的樹,只要看它傾倒的方向即可以平安,不必像逃避一條人間大棒,到底搞不清它從上下左右何處下手。如是等等。

  這當然不是說,我就相信人不如豬好,進而去發「當人不如當豬」的牢騷。我只是說,人之複雜的慾念,乃由上帝之複雜嗜好所牽動,絕非人的自以為足夠複雜的智力可以全知,別以為有什麼偉大的公式、主義或旗手,可以令其交出全部秘密。老子——我以為那是他在表揚人的時候——說:知不知為上。浪漫些想:若在天國的動物園,有一欄叫作人的生物展出,諸神會否送給他們一個俗稱呢?如果送,料必就是這「知不知」,相仿於麋鹿的俗稱是「四不像」。


  但是,聽「知不知」們討論起隨便什麼問題(比如文學)來,你又會覺得,單此一個「知不知」遠不夠概括這一物種的特點,完全有必要(王朔先生已經留意到的)寫有「動物兇猛」的地方,換上尼采先生的發現:權力意志。確實,其兇猛蓋由於此。因為,你慢慢聽吧,那裡面常常只有一句話:(文學,或者隨便什麼)當如此,不當如彼,如此者當助其昌隆,如彼者則莫如早早扼其於搖籃。當然,人有這樣自由地思想與表達的權利,但幸好止於權利,倘變成權力呢?尤其要是在燦爛的旗幟上飄舞呢?

  這樣的時候,我就更加地相信了: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以及這樣一種警醒多麼有益於心情的健康。

  文思之不同,恰如命運之大異,怎麼能把它們捆到一條路上去呢?你比上帝高明嗎?瀟灑一生的人看不懂坎坷一世的心,屢屢遭殃的命進入不了好運頻逢者的聯翩妙想,人之間有着無形的永固的牆。人們都是在一條條無形且永固的巷子裡走,大多時候,其情其思隔牆隔巷老死難相往來。世界真大,牆與巷多到不可計數。世界其實小,誰若能摸住三五面牆走進三五條巷也就不壞。這世界真是很糟糕嗎?但上帝造它的時候,看這是好的,才這樣成了。上帝卻讓通天塔不成,——這肯定是一個偉大的寓言:人的思路一旦統一,人就要變成魔鬼手中的小機器了。這大約,不,這肯定是上帝與魔鬼的一次賭博:上帝說他創造的是一場無窮無盡、美不勝收的舞蹈;魔鬼說不,你等着看我怎麼把他們變成一群呆頭呆腦、丑不堪言的小玩偶吧。

  七、有兩件似乎很大的事,我百思而終未得到哪怕稍稍可愛以滿意的回答。

  其一:人應該更加崇尚理性呢,還是更尊重激情(最勇敢可愛的,到底是哪一個?呵,山楂樹呀,請你告訴我。)?最好是魚與熊掌兼得——但這不是回答。理性之為理性,就因為它要限制激情,繼而得寸進尺還會損害激情、磨滅激情。激情之為激情,就因為它要衝破理性,隨之貪得無厭還要輕蔑理性甚至失去理性(山楂樹下統共這麼兩位可愛的青年,你到底要哪一個?)。但是你拋棄哪一個都不可能,首先(姑娘呵)你憂鬱地想念(他)它們,這就是激情;其次,你猶豫不決地選擇,這就是理性。是呀,沒有激情,人原地不動地成了泥胎,連理性也無從發展;喪失理性,人滿山遍野地跑成獸類,連激情的美妙也不能發現、不能享受。這便如何是好?我想:姑娘她這麼苦着,真是理性的罪行,否則她閉上眼睛去山楂樹下摸一個回來,豈不省事?我又想:姑娘這麼苦着,實乃激情的作惡,否則她頸套上一串珠子遠遠地躲開山楂樹,不就結了?或者我還想:這完全是那兩個青年的責任,他們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堅具理性慨然告退,而另一個飽富激情衝過來把姑娘抱回家去!——但這無論是對姑娘,對兩個青年,還是對我自己,都像似什麼也沒回答。

  其二呢:人應該保留欲望呢,還是應該滅斷欲望?不要欲望,億萬泥胎實際就已經掉進魔鬼的陷阱,甚至比這還要糟。鳥不叫雲不飛,風不動心不搖,惡行滅盡善念不生,沒有欲望則萬物難存,甚至宇宙也不再膨脹,那是什麼?有一種說法:那是一種凡夫俗子無從想見的美妙世界。——但是,這已經動了欲望,不過更為奢侈些罷了。看來還是得大大方方地保留欲望。可是,欲望不見得是一種甘於保留的東西,欲望之為欲望,註定它要無止境地擴展。但是,看看河流已經讓它弄成了什麼吧,看看草原、森林、土地和空氣……都讓它作踐成了什麼?地球千瘡百孔空乏暗淡已經快被榨乾了!那麼,保留欲望的同時限制欲望,如何?呵,這是不是又回到「其一」的邏輯里去了?限制的邊界劃到哪兒,劃到什麼地方什麼時間?就是說,欲望應該到什麼地方停下,什麼時候截止呢,止以後呢,咱們幹嗎?咱們可不是一群傻瓜,能把一件玩具來回來去玩上一輩子。咱們總是要看看邊界(不管什麼邊界)之外的奇妙。看看就夠了?不行,還要拿來。拿來就夠了?不行,我們總是看見邊界就總是想越過邊界。有人說:遠遊或探險,與竊盼外遇同出一源。又有俗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真是真是,誰會愛一個沒有好奇心、想象力和創造欲的呆子呢?呆子不壞但不可愛,聰明的傢伙可愛但可能壞,女人們的這份難處很像上帝的難處:把地球給泥胎去做花園呢,還是請欲望橫生的人們去把它變成垃圾站?

  八、我以為我終於聽懂了人性惡。

  說「人之初性本善」,惡行都是後天土壤的教唆,這很像是說種瓜得豆,種豆得海洛因。人性惡,當然也並非是說,人這種壞東西只配剷除,而是說人性中原就埋着險惡。

  還說「權力意志」吧。陳鼓應先生寧可把它譯為「沖創意志」,認為尼采的本意是指人的創造力,而不是指世俗的權力,並引了尼采的原話,證明他是蔑視權勢。而章國鋒先生相信還是「權力意志」譯得正確,說尼采認為「權力意志是一種無法遏止的追求權力和占有的欲望。存在於世界萬物之中,是世界的本質和存在的基礎」。說「事實上,尼采所說的權力不僅指世俗權力,更重要的是指精神權力,即在精神上壓倒、征服別人,從而取得控制、支配、統治別人的權力」。尼采的原意到底是什麼,當是專家的討論,我沒有資格作判斷。但我注意到了章國鋒先生的這一句話:「維持生存、追求發展和渴求控制異體是權力意志的兩種本質。」我傾向這句話。於是想到:我們讚美夢想,崇尚創造,同時提防欲望,但夢想、創造和欲望實為同一母胞。我雖然相信尼采的原意是要鼓動人的創造與超越,但「沖創」的本性中肯定攜帶了「權勢」的基因。

  記得西川有一首詩,寫籠中之豹的美麗生動,我已記不得原句,但我記住了那很像是人性的註腳與警示:絢耀的皮毛,浪動的腳步,敏捷的眸光貯滿勃勃生氣,但是別忘了鐵欄——千萬別忽略它。否則,我們如何走去看那美麗與生動呢?要麼把它關進籠中,要麼把自己關進籠中,走近它,中間隔着鐵欄,去看它,讚美它和傾向它。否則,我們若不想成為獵物,就只好去作殺手。

  戰爭的概念,絕不限於刀槍與火藥、導彈與核武器——比這悠久並長命的戰爭是精神的歧視、心靈的戕害。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中的那個「我」,即這類戰爭的受害者與繼承人。本世紀末,有「話語霸權」的消息傳來,有新一輪的反抗熱情興起,但慢慢聽去,都還是來自「控制異體」的古老恨怨。

  九、於是我又碰見一件想不大懂的大事——「價值相對主義」。

  是呀,如果價值真理是絕對的、獨尊的,它一向都應該由誰來審查和發布呢?霸主的寶座虛位以待,眾人有幸可以撞上一位賢哲,倘事不湊巧,豈不又在魔鬼掌中?何況——「價值相對主義」說——真理壓根兒就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此一地也彼一地也,或時過境遷,或入鄉隨俗,絕難以一蓋全。譬如:西方有西方的價值理想,東方有東方的傳統信念,憑什麼要由你或者他說了算?可是我卻總也想不明白:西方是誰?東方又是誰呢?西方有很多國度有若干億人,東方也有很多民族有若干億人,一國又有若干省,一省又有若干市、縣……如此仔細地「相對」下去,只好是每人一面旗,各行其是去吧。

  我有時覺得應該贊成這樣的主張。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夢,本來就是別人管不了的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愜意的活法,本來就不該遭受誰的干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愛情,雖可能有失戀的苦果,但絕不容忍誰來包辦一份「甜食」。但我又想,這肯定行不得長久。孤獨的旗上早晚還要飄起溝通的渴望,便是玄奧的禪語,不也還是希望俗眾悟出其公案的含義?各行其是的人們呢,終於還會像最初那樣謀求協作,但協作必要有規則,而規則的建立能不賴於價值的共識?

  人呀,這可是在上帝的園中跳那永恆的舞蹈呢?還是中了魔鬼的符咒,在宇宙中這塊彈丸之地瘋牛一樣地走圈兒?

  十、大事很多,愚鈍如我者,沒弄懂的,弄不懂的,以及沒弄懂而自以為弄懂了的大事就更多。但按「排行榜」的慣例,以十為限。那就把最後的機會用以說明:在各種大事上,我是樂得讓別人開導乃至教訓一頓的。當然這不意味着盲從,在沒聽懂別人的意思之前,我還得保留自己的糊塗,總也聽不懂呢,就只好愚頑不化——這像是沒有第二種邏輯可供替換的事。跟好多人一樣,我是想說話的,想說自己想說的話,也想聽別人的話,甚至想聽自己不喜歡的話。我很可能既是一個「價值相對主義者」,又是一個「非價值相對主義者」。比如:愛情,——這件事我固執己見,不聽外人勸告,我相信勸告者並沒有弄懂我是怎麼一回事,否則他就不會勸告。再比如:還是愛情,——這件事你又不能一意孤行,必得聽懂對方的意思,倘對方說——「請你走開」,而你偏偏閉目自語——「這不是我的習慣」,豈不是要把一番好意弄成了性騷擾?是呀,愛情,真是妙,這是你個人的不容干涉的夢想,但其中又必要有一個他者,他者的必要恰說明對話的必要,否則愛情倒又是為哪般?看過許紀霖先生的一篇文章,題目很長,但記得其中有「獨白,還是對話」之句。於是想:在愛情中正如在人間,便是獨白,也仍是對話的結果與繼續。

  所以我知道,溝通是我至死是欲望,雖然它總在夢想之域跋涉。所以,我又知道:永存夢想的人間,比全是現實的世界,更能讓我坦然對死——這就像你在告別故鄉的時候,是仍然懷念她,還是已經不想再來。

  1996年9月7日[1]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中國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於北京市。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靠着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後歷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副主席。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時46分因突發腦溢血逝世,享年59歲。 2018年1月《史鐵生全集》北京出版社出版發行,全集共350萬字,按體裁分為各類小說、散文隨筆、劇本詩歌、書信、訪談等12卷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