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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鬥爭的描述(弗蘭茨·卡夫卡作品)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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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鬥爭的描述》是奧地利作家弗蘭茲·卡夫卡寫的短篇小說。

原文

廣闊的天空

從遠處的小山

向更遠處的小山延伸

散步人的衣裙

在石子路上——擺動。

將近十二點時分,就有幾個人站起身來,躬身致意,互相握手,一邊說着過得很愉快,一邊穿過那個大門框來到前廳穿衣。女主人站在屋子中間向客人們鞠着躬,她裙子上的褶子顯得很不自然。

我坐在一張三隻細腿撐起來的小桌旁,正在呷着第三杯甜藥酒,邊喝邊瞅着我挑選出來的、堆成一小堆的甜點心,它的味道很不錯。

這時,我看見我的新相識走了過來,他沒太理會我在做什麼,微笑着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請原諒我到您這兒來。我剛才和我的姑娘單獨呆在隔壁房間裡。從十點半就呆在那兒。這是才過去不一會兒的事。請別見怪我告訴您這件事。我們倆不認識。不是嗎,咱們是在樓梯上相遇的,說過幾句客氣話,而現在我就向您談起了我的姑娘,不過您得——我請求您——原諒我,我高興得憋不住了,沒辦法。因為這裡沒有一個我可以信賴的朋友——」

他就這麼說着。我不高興地望着他,——因此嘴裡嚼着的那塊乾果點心味道不好——衝着他那張好看的漲紅的臉說道,「您覺得可以信賴我,我感到高興,不過我對您向我講這事並不高興。您自己——您要是不這麼困惑——也會感到,對一個獨自坐在這兒品酒的人講一個正在戀愛的姑娘有多麼不合適。」

我說完這話,他便一屁股坐了下來,身子往後一靠,兩隻手臂向下搭拉着。然後他支起胳膊肘把兩臂抱在胸前,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聲音相當大:「在那間房子裡——只有我們倆人——小安娜和我,我親了她——我——親了——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

幾位站在近處的先生猜到這兒正在進行一場熱烈的談話,便打着呵欠朝我們這兒走來。於是我站起身來大聲說:「那好,要是您願意,我就去,不過現在到勞倫茨貝格去散步是愚蠢的。因為天氣還 冷,由於下了一點雪,路就像溜冰場一樣滑。不過,要是您想去,我一塊去。」

起初他驚奇地朝我望着,張着那張大而紅的濕漉鹿的嘴。後來,當他看見已離得很近的先生們時,便笑了,站起身來說:「噢,不過冷點好,我們的衣服滿是汗味和煙味,我也許有點醉了,雖然喝得並不多;好的,我們去道個別,然後就走。」

於是我們走到女主人跟前,當他吻別她的手時,她說道:「真的,您今天看上去這麼幸福,我很高興。往日您的臉總是顯得那麼嚴肅,那麼厭煩。」這番好意的話語感動了他,於是他又吻了一次她的手;她笑了。

前廳站着一位侍女,我們這是第一次見到她。她幫我們穿上外衣,然後拿上一隻小手燈給我們照亮樓梯。是的,這姑娘很美,她的頸子裸露着,只是在下巴處圍着一條黑天鵝絨帶,她衣帶寬鬆,當她在我們前面提着手燈走下樓梯時,身子好看地彎曲着。因為剛喝了酒,她的面頰潮紅,嘴巴半張着。

在樓梯的下面,她把手提燈放到一級樓梯上,蹣跚地朝我的朋友走了一步,摟着他親吻,一直沒鬆手。直到我往她手上塞了一個硬幣,她才磨磨蹭蹭地鬆開胳膊,慢吞吞地打開那扇小門,放我們走進黑夜。

天空上有些許雲彩,因此顯得更廣袤,冷落的均勻地灑滿月光的街道上罩着一輪大大的月亮。地上有一片柔軟的雪。

走路時很滑,因此只能邁着小步。

我們剛一來到外面,我的情緒便明顯地異常興奮。我縱情地抬起大腿,讓關節輕快地咯咯作響,我沖小巷喊着一個名字,好像有個朋友掙脫了我跑到拐角,我跳起一步把帽子扔高,然後大叫着把它接住。

我的朋友漫不經心地走在我身旁。他低着頭,也不吭聲。

我感到奇怪,因為我以為,周圍沒有聚會的人會使他高興萬分。我也不作聲了。我剛剛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讓他高興高興,又覺得不好意思,於是笨拙地把手收了回來。我用不着這雙手了,就把它塞到大衣口袋裡。

我們就這麼默不作聲地走着。我注意地聽着我們的腳步聲,不能理解為什麼和我的朋友齊步走會使我難以忍受。這使我有點不安。月亮很亮,看東西很清楚。有的地方有人倚在窗前望着我們。

當我們走進費迪南大街時,我發覺我的朋友哼起了一支曲子;聲音很小,但我卻聽見了。我覺得這是對我的侮辱。他為什麼不和我說話?他要是不需要我,為什麼不讓我安靜安靜。我惱火地想起了那些因為他才撂在桌子上的好吃的甜點心。我也想起了甜酒,於是情緒好了一點,幾乎可以說傲了起來。我雙手叉腰,就當我一個人在散步。我剛才在和人聚會,替一個不知感恩的年輕人挽回了面子,現在又在月光下散步。白天辦公事,晚上會朋友,夜裡串胡同,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就其自然而言,也算是一種不受約束的生活方式吧!

可我的朋友還 是走在後面,當他發覺拉後了時,甚至加快了步子,他裝作這一切挺自然似的。不過我倒是在考慮是不是該拐進一條街邊小巷,因為我沒有義務和別人一起散步。我可以自己回家,誰也擋不住。在房子裡我會把放在桌子上鐵支架里的燈點燃,坐到放在那張破了的東方地毯上的扶手椅上去。想到這兒的時候,我忽然感到四肢無力。我一想到又要回到房間裡去,又要獨自一人空對塗了色的四壁和地板——從後牆壁上掛着的鑲金框的鏡子裡看,它顯得歪歪斜斜的——度過幾個鐘頭時,我總有四肢無力的感覺。我的兩條腿走累了,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得回家躺在床上,我猶豫着,在走開時是否該和我的朋友道個別。可我膽子太小,不敢不打招呼就走開,又太軟弱,不敢大聲道別。於是只得又站住,倚在一面灑滿月光的牆上等着他。

我的朋友邁着輕快的步子走了過來,他也許有點擔心。他作了好一番準備,他眨眨眼,把手臂橫着伸到空中,使勁地把他那戴着黑色硬禮帽的腦袋伸向我這邊,他的這一切好像表示很懂得讚賞我為使他開心而在這兒開的玩笑。我毫無辦法,輕輕地說:「今天晚上很有意思。」我想笑沒笑出來。他回答說:「是的,您看見那個侍女也怎樣吻我了嗎?」我說不出話,因為我的喉頭哽咽,為了不致於總是默不作聲,我像一個郵車趕車人似的吹着號子,他起先豎着耳朵聽,後來十分感激地握着我的右手。他一定覺得我的手冰涼,因為他立刻就把它鬆開了。他說:「您的手真涼,那個侍女的嘴唇要暖和些,是的。」我理智地點了點頭。我一邊請求親愛的上帝使我堅強,一邊說:「是的,您說得對,我們回家吧,時間不早了,明天早上我得上班。您想,是可以在班上睡覺,可睡不好。您說得對,我們該回家了。」說着我把手伸給他告辭,好像事情到此就結束了。可他笑着接着我的話說:「是的,您說得對。這樣一個夜晚是不應該在床上度過的。您想想,要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床上,多少幸福的念頭會在被窩裡遭到扼殺,多少悲傷的夢境會在被窩裡重溫。」他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很高興,使勁地抓住我外衣的前胸——再高他也夠不着了——任性地搖晃着我;然後他眯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您知道您是什麼樣的人嗎?您是個怪人。」說完他又走了起來,我跟着他走,可自己並不覺得,因為我還 想着他說的那句話。

起先我很高興,因為看來這表明,我的朋友猜測我心有所想,雖然事情並非如此,但由於他的猜測,我已引起了他的注意。這種情況使我很高興。我對自己沒有回家感到滿意,對我來說,我的朋友很難得,他能在那些人面前抬舉我,而不需要我自己去爭取!我極友愛地看着我的朋友,我頭腦里想着要在危險時刻保護他,特別是要保護他不受情敵和愛吃醋的男人的傷害。他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更寶貴。我覺得他的臉長得很美,我為他的艷福感到驕傲,我分享今晚兩個姑娘給他的吻。啊,今晚多快樂!明天他會和安娜小姐談這事,開頭當然要扯一扯平常的話題,然後他會突然說:「昨天夜裡我和一個人呆在一起來着,你,小安娜,肯定從沒見過他。他看上去——我該怎麼描述他好呢——看上去就像一根不斷晃動的棍子,上面不大適宜地長出一顆黃皮黑髮的腦袋。他的全身披着許多很小、很顯眼的發黃的布塊,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因為夜裡沒有颳風,所以衣服很貼身。他膽怯地走在我身邊,你,我親愛的、那麼會親吻的小安娜,我知道你準會覺得有點可笑,有點害怕,可我,我的魂早就由於對你的愛而飛得無影無蹤,我倒高興有他作伴。他也許不太高興,所以默不作聲,可走在他身邊的人卻興奮不已。我昨天為自己的幸運而心裡美滋滋的,可我幾乎忘了想你。我覺得,好像隨着他那扁平胸脯的呼吸起伏,繁星密布的天空那堅硬的穹頂也在升起。視野開擴了,火紅的雲彩下,山水風光一望無際,它也同樣使我們快樂無邊——我的天,我多愛你小安娜,我愛你的吻勝過愛美景。我們別再說這個人了,我們彼此相愛。

當我們漫步走上碼頭時,我雖然羨慕我的朋友得到了親吻,但我也高興地感到他在我面前,正如在他眼裡我在他面前一樣,也許會感到內心羞愧。

這就是我的想法。但那時我的思緒混亂,因為莫爾多瓦河以及河對岸的城區都已籠罩在夜幕之中。只有幾盞燈亮着,和望着它們的眼睛捉迷藏。

我們站在欄杆邊,我戴上手套,因為水上吹來陣陣涼風,我就像人們夜裡站在一條河前可能做的那樣,無緣無故地嘆了口氣,接着我想繼續走。可我的朋友望着河水一動不動。後來他靠得離欄杆更近了,把胳膊肘支在鐵欄杆上,把額頭放進手掌。我覺得這樣子很蠢。我身子發冷,不得不把大衣領往上拉。我的朋友伸伸身子,把靠在胳膊的上身伸到欄杆外面。為了不打呵欠,我不好意思地搶着說:「是吧,的確奇怪,只有夜晚才能使我們完全陷入回憶之中。比如現在我就能想起這麼一件事。一天晚上,我斜身坐在一條河岸的長椅上。我的頭搭在手臂里,手臂放在椅子的木質靠背上,我望着河對岸似雲的群山,聽見海濱酒店裡有人輕柔地拉着提琴。兩岸時不時有吐着陣陣煙霧的火車隆隆而過。」——我就這麼說着,拚命地虛構一個個怪異的愛情故事;殘暴野蠻和蹂躪強xx當然也是少不了的情節。

我剛說出頭幾句話,我的朋友便漫不經心地轉過頭——我覺得他只不過對在這裡還 能見到我感到驚奇——說:「您看,事情總是這樣。當我今天走下樓梯,打算在聚會前再作個晚間散步的時候,奇怪地發現我的兩隻發紅的手在袖口裡來回地晃動,晃得異常快活。那時我就估計到會有艷遇。事情總是這樣。」他邊走邊說,並且只是對一種微不足道的小事觀察着那樣隨便說說。

可這番話卻使我很受感動,我非常抱歉的是,也許我的碩長身影會令他感到不快,他在我身邊可能顯得太矮。雖然是在夜裡,並且我們幾乎也碰不到什麼人,但這種情形仍使我感到如此痛苦,以至我不得不弓起腰走路,這樣一來,我的兩手就觸到了自己的膝蓋。為了不讓我的朋友看出我的意圖,我只是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改變着自己的姿式,我讓他看防護島上的樹木,讓他看橋頭上的燈光在水中的交相輝映,試圖以此把他的注意力從我身上引開。可他突然一轉身,臉對着我寬厚地說:「您怎麼這樣走路?您整個人傴僂着,差不多和我一樣矮!」

他說這話是一番好心,所以我回答說:「可能是這樣。不過我覺得這姿式很舒服。您知道,我身體不大好,挺直身子我覺得很難受。這可不是小事,我走得很慢——」

他有點懷疑地說:「這只不過是心情的關係。我覺得您從前一直是挺起身走路的;在和別人聚會時也還 湊合。您甚至還 跳舞來着,對嗎?沒有?不過您是挺直身子走路的,現在您也能直起身子。」

我用手作了個拒絕的姿式,堅持說:「行,行,我挺直身子走路。不過您過低估計了我。我知道什麼是得體的舉止,因此我才弓着腰走路。」

可他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他被自己的幸福沖昏了頭,不能理解我這番話的意思,於是只得說:「行,悉聽尊便。」他抬頭看了看磨房鐘樓頂上的鐘,指針差不多指向了一點。

我對自己說:「這人多沒心腸!他對我這番恭謙的話所抱的無所謂的態度多麼典型,多麼明顯!他很幸福,因而認為他們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這就是身在福中的人的樣子。他們幸福了,便把一切都看得那麼美好。要是我現在跳到水裡,要是在他的面前,在橋拱下面的這條石子路上,痙攣把我撕成碎片,我也得老老實實地適應他的幸福。是的,要是他的火氣一上來——一個身在福中的人是危險的,這毫無疑問——他會像一個攔路行兇者一樣把我打個半死。肯定會是這樣,我膽子小,我會害怕得連喊叫的勇氣都沒有——天哪!我害怕地四處張望。在遠處的一家鑲着長方形黑玻璃的咖啡店前,一個警察在石子路上遛來遛去。他的馬刀有點礙事,他便把它拿在手裡,這下走起路來就神氣多了。我和他之間還 有一段距離時,我也聽得見他發出的低低的歡呼聲,這時我相信,要是我的朋友想打死我,這個警察也不會來搭救。

不過現在我也知道該怎樣做,因為恰恰面臨可怕的局面時,我便會有很大的決心。我必須跑,這很容易。就在現在,在往左拐進卡爾斯布呂克時,我可以往右一下子跑到卡爾胡同。這條胡同有好多拐角,那兒有黑色的住戶大門,有開着門的小酒館,我用不着感到絕望。

當我們走到碼頭終點的橋拱下面時,我甩開膀子就往那條胡同跑;可正要跑進教堂的一扇小門時,我摔倒了,因為我沒看到那兒有一級台階。啪嗒地響了一聲。最近的那盞路燈還 離得好遠,我倒在黑暗之中。對面一家酒店裡走出一個胖婦人,提着一盞煙霧騰騰的小燈,看看到底在胡同里出了什麼事。彈鋼琴的聲音停止了,一個男人把半開着的門完全打開了。他往台階上吐了一大口唾沫,緊緊擠住那女人的胸脯說,不管怎麼說,這兒發生的事無關緊要。然後他們倆轉過身,門又關上了。

我試着站起來,又倒了下去。「滑得厲害。」我說,我感到膝蓋一陣疼痛。不過酒店裡的人沒有看見我,這使我很高興,因此我覺得在這兒躺到天亮是最舒服不過的事情。

我的朋友可能是獨自一人一直走到橋頭都沒有發覺我的不辭而別,因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來到我跟前。他同情地彎下身子,用柔軟的手撫摸我時,感到很驚訝,我沒有理他。他來回撫弄着我的面頰,然後把兩隻胖乎乎的手指放到我低低的額頭上說:「您摔疼了,是吧?路滑得要命,得小心才是——頭摔疼了嗎?沒有?喔,膝蓋摔疼了。是這麼回事。」他用一種唱歌的聲調說話,好像在講述一個故事,一個遠在天邊的膝蓋摔痛的很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胳膊也在動作着,但他根本沒想把我扶起來。我把頭支在右手上,胳膊肘支在石子路上趕緊說——,免得一會就忘了這句話——:「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向右拐。不過我在這教堂的樹底下——我不知這樹叫什麼名字,啊,請原諒——看見一隻貓在跑。一隻很小的貓,毛皮很亮,所以我看到了它——噢,不,不是,請原諒,不過白天時,人有足夠的力量克制自己。睡覺就是為了加強這種力量,可要是不睡覺,我們就少不了作出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不過要是我們的陪伴者對此大驚小怪就不太客氣了。」

我的朋友把手放在口袋裡,望望空無一人的橋頭,然後又望望天主教堂和晴朗的天空。他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所以他擔心地說:「是呀,為什麼您不說話,我的親愛的;您覺得難受嗎——是呀,您為什麼不站起來——這兒很冷,您會凍着的,過一會我們還 要去勞倫茨貝格。」「當然,」我說着,「請原諒,」我自己站了起來,但是身上痛得要命。我搖晃着身子,不得不緊盯着卡爾四世的塑像,以便確保我站的位置。但月光也照得不是地方,以至使卡爾四世也晃動起來。我很驚奇,我擔心,要是我站不穩,卡爾四世的塑像就會倒,所以我的腿一下子有力多了。後來我的努力看來是白費了,因為當我忽然想起我被一個身着漂亮白裙的姑娘愛着時,卡爾四世的塑像還 是倒了下來。

我做了無用功,誤了許多事。這個關於姑娘的想法是多麼美妙啊!——月亮真好,它也照在我的身上,我看出月亮照耀着一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於是出于謙讓的心理準備站在吊橋懸索雲柱的下面去。因此我欣喜地伸展手臂盡情享受月光——這時我想起一段詩句:

我奔跑着穿過胡同

仿佛是個醉酒的步行人

踏着沉重的腳步穿行於空間

當我用懶散的雙臂做着游泳的動作而不感到疼痛,毫不費力地前行時,我感到輕鬆。我的頭躺在冰冷的空氣中,而白衣姑娘的愛使我有種憂鬱的欣喜;因為我覺得好像游着泳離開了我的心上人,也離開了她那地方的那些似雲似霧的群山——我記得曾經記恨過一個幸福的朋友,這人也許現在還 走在我的身邊,我的記性這麼好,甚至記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使我感到高興。因為該記的東西很多。比如,我雖然從沒學過,卻一下子記住了很多星星的名字。是的,那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很難記,但它們的名字我都知道,並且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伸出食指,大聲地一個個說出這些星星的名字——可我並沒說出幾個,因為我還 得繼續游,我不想潛得太深。可為了使以後沒有人會跟我說,在石子路上誰都可以游泳,根本不值得一談,我便加快速度,躍上了欄杆並且繞着我遇到的每一個聖人塑像游去。我繞着第五座塑像的時候——我正用察覺不到的擊水動作在人行道上游——我的朋友抓住了我的手。這時我又站在了石子路上,感到膝蓋處的一陣疼痛。我忘記了星星的名字,只記得那個可愛的姑娘穿着一件白裙,可我怎麼也想不起有什麼理由相信姑娘愛上了我。我內心升騰起一股對我記憶力的難以抑制的、有根有據的怒火,我擔心失去那位姑娘,我費力地不停地說着「白裙,白裙」,以便至少用這種方式記住那位姑娘。但這於事無補。我的朋友說着話,離我越來越近,當我開始明白他說話的意思的時候,一道白光沿着橋欄杆輕輕地跳躍,掠過吊橋懸索支柱,然後又躍進了黑暗的胡同。

「我從前一直喜歡,」我的朋友指着聖人盧德米拉的塑像說,「左邊這位天使的雙手。它柔嫩無比,那張開的手指在顫動。但從今晚起,這雙手對我來說已無關緊要,我可以這樣說,因為我吻過一雙手。」——然後他摟着我,吻我的衣服,頭挨着我的身體。

我說:「是的,是的。我相信。我毫不懷疑。」邊說邊用他放鬆開來的我的指頭掐他的小腿肚。但他毫無感覺。於是我便對自己說:「你為什麼要和這個人出去?你不愛他,也不恨他,因為他的幸福只是在一個姑娘的身上,而她是否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都還 說不定。這麼說,這個人對你來說無所謂——再說一遍——無所謂。不過他也不危險,這已經得到了證明。你雖然可以繼續和他一起到勞倫茨貝格去散步,因為在這個美妙的夜晚,你已經走在這條路上,但你隨他去說,照你自己的方式消遣吧,這樣——我小聲地說——你也可以最好地保護你自己。」

開心或

無法生活的證明

1騎

我異常靈敏地縱身躍上我朋友的肩膀,用拳頭捅他的背,使他輕步奔跑起來。他不大情願地踏着地,有時甚至停止不前,我就用靴子戳幾下他的肚子,好讓他更加精神。我如願以償,於是我們很快地深入到一個大的,但還 沒有完工的地帶的中心,天已黑下來了。

我騎着走的馬路上石頭很多,並且越來越陡,可這正合我意,我要它的石頭再多些,路再陡些。只要我的朋友絆個踉蹌,我就拎住他的頭髮往上提,他一嘆氣,我就給他的腦袋幾巴掌。我感到,心情愉快地晚上出遊多麼有利於我的健康,為了使這次出遊更為狂放,我讓迎面吹來的勁風久久地吹着我們。現在,在我朋友寬闊的肩膀上,我又加大了騎姿的跳躍動作,我用雙手緊抓住他的脖子,把頭儘量往後靠,觀察那多變的、比我還 柔弱的、慢騰騰地隨風飄浮的雲。我笑了,為我的勇敢而戰慄。我的大衣伸展開來給我以力量。我的兩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我裝作好像不知道這樣做會把我的朋友掐死似的。

我騎得渾身發熱,天空慢慢地被路邊我讓它長出來的樹的彎枝遮掩了,我對着天空喊道:「我還 有其它的事情要作,沒有功夫老聽關於戀愛的閒扯。為什麼他,這個多嘴多舌的談戀愛的傢伙要找到我這兒來?他們大家都很幸福,要是別人知道了他們的事,他們便特別幸福。他們以為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因此值得為未來的生活感到高興。」

這時,我的朋友摔倒了,當我察看他時,發現他的膝頭受了重傷。因為他對我來說再沒有什麼用了,我便把他丟棄在石頭上,吹着口哨從空中引來幾隻老鷹,它們帶着尖嘴聽話地朝他撲去,對他進行保護。

2散步

我無憂無慮地繼續走着。作為一個步行者,我害怕走山路的艱辛,所以我讓道路越來越平坦,讓它在遠處的盡頭通向一個山谷。

石頭照我的意願消失得無影無蹤,風也停了,消失在夜晚之中。我闊步前進,由於走的是下山的路,所以我抬着頭,挺直了身子,把胳膊放在頭後。我喜愛杉樹,所以我穿過杉樹林,我愛默默地仰望繁星密布的天空,因此星星也都緩慢而平靜地、按照它們自己的方式為我升上了開闊天空。我只看見了些許延伸的雲被一陣和雲一樣高的風吹着。

我的路對面,在相當遠的地方,我讓一座雄偉的高山拔地而起,我和山可以說是隔河相望,山上長滿了灌木,與天相連。我還 能清楚地看見最高樹杈上的小枝和枝杈的擺動。不管這是多麼平常的景色,看到它,我竟高興得像一隻落在這遙遠蓬亂的灌木枝條上晃動着身子的小鳥,忘了讓已躲在樹後的月亮升起,也許它在為我的延誤而生氣。

而現在,山上灑滿了月亮升起前的那道清冷的光。突然,月亮自己在一束不平靜的灌木叢中爬了上來。可我這時正往另一個方向看,待到我往前看時,一下子發現月亮已經差不多滾圓,它光芒四射,我站了下來,眼睛模糊了,因為看來我的那條陡峭的山路正是通向這個可怕的月亮的。

可是過了一會兒,我便習慣了月光,我仔細地觀察,看月亮爬上山來是多麼的不易,一直看到我和月亮面對面地走了好大一截路,最後感到困得睜不開眼睛為止,我覺得,這麼困是白天太累的緣故,不過我也想不起白天究竟做了什麼。有一小段時間,我閉着眼睛走路,只用大聲地、有規律地拍打兩手的辦法保持清醒狀態。

可後來,當路險些要從腳下滑落,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一樣累得快要消失時,我便加快了步伐,用盡全力攀登路右邊的山坡,以便及時到達那片高高的、令人迷惘的杉樹林,我打算今晚在那兒睡個好覺。快走還 是必要的。星星已經暗淡下來,天上的月亮就像在流動的水中一樣緩緩下沉。黑——群山已變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令人不安的是,公路在我轉身下山的地方已到了盡頭,樹林中傳來了越來越近的樹木倒下的咔嚓聲。我本來可以倒在青苔上睡覺的,可我害怕螞蟻,所以我兩腿攀在樹幹上,爬到一棵雖無風,但仍在搖曳的樹上去,靠在一枝樹杈上,頭倚在樹幹上,很快地入睡了,而此時,我的情緒卻起伏不定,猶如一隻尾巴翹得老高的小松鼠,正坐在晃動的樹枝頂端輕輕搖動。

我睡着了,沒有作夢,睡得很沉。月亮下山和太陽升起都未能把我喚醒。即便我已醒了過來,我也安慰自己說:「昨天你已很累了,所以睡你的覺吧。」於是又睡着了。

雖然沒有做夢,可我的覺也並非沒有受到持續不斷的輕微的打攪。整個一夜我都聽見有人在我身旁說話。除了個別的諸如「岸邊的長椅」,「雲山霧罩的山脈」,「突突冒着青煙的火車」以外,我幾乎聽不出說的是什麼,聽見的只是強調這些詞的方式;我還 記得,我在夢中高興得直搓兩手,因為我正睡着覺,不必去辨認每一個字詞。

午夜以前,說話聲很快活,不堪入耳。我渾身發抖,因為我覺得,有人正在下面鋸我那棵早已搖曳不定的樹木——午夜之後,說話聲變得嚴肅了,也漸漸隱退了,在句子之間有了停頓,聽起來,好像這聲音在回答我並沒有提出的問題。這時我感到舒服些了,敢把四肢伸開了——將近黎明時分,說話聲越來越和藹了。說話人的宿營地看來並不比我的更安全,因為我現在發覺,他就在我旁邊的樹枝上說着話。我的膽子大了起來,把背對着他躺着。這顯然使他感到難過,因為他停止了說話,一直沉默不語,直到上午才用一聲輕輕的嘆息——因為我已完全不習慣他的說話聲了——

把我喚醒。

我看到多雲的天空不僅在我的頭頂上方,而且甚至從四面將我包圍起來。雲沉重得低低地掠過沼澤,撞上樹木,被枝杈劃得粉身碎骨。有時些許雲霧來到地面,或被樹木裹挾其間,直到一陣狂風吹來把它們趕走。大多數則夾着冷杉球果、斷枝折杈、滾滾青煙、倒斃的野獸、旗幟、風信雞和其它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飄飄揚揚地把它們帶到遠方。

我蜷伏在我的樹杈上,不得不想着怎樣推開威脅着我的雲,或者,要是雲霧很寬時,就躲開它。這對處於半醒半睡之中、又覺得常能聽見嘆息者的聲音因而被攪得七上八下的我來說是個吃力的事兒。不過我驚奇地發覺,我的處境越牢靠,天空也就越高越遠,到最後,在我打了最後一個呵欠之後,夜晚正處於雨雲之下的這塊地方已清楚可見。

我的視野一下子變得如此之廣令我恐懼。我思索着究竟為何來到此地,這裡的路我並不認得。我覺得好像是在夢中糊裡糊塗到了這裡,到大夢初醒才意識到我處境的可怕。幸好這時我聽見一隻鳥兒在林中鳴叫,想起自己是為了開心才來這裡,於是放下心來。

「你的生活單調乏味,」我大聲地說,以便說服自己,「實在有必要把你帶出去走走。你可以滿意了,這兒很有意思。太陽出來了。

太陽出來,藍色的天空上,雨雲在發白,發輕,變小。它們閃閃發光,翻騰不息。我看見山谷里有一條河。

「是的,是單調,你理應享受這個快樂,」我接着說,就像有人強迫我說一樣,「但這也並不危險。」這時我聽見有人就在身邊嘆氣。

我本打算很快地爬下去,但樹枝像我的手一樣地顫抖,所以我直挺挺地從上面掉了下來。我幾乎沒有碰破,也不感到疼痛,但我覺得很虛弱,很頹喪,所以把臉貼在林中的土地上,因為我忍受不了看我周圍土地上的東西時的那種費勁的感覺。我相信,任何動作、任何想法都是被逼出來的,因此還 是應該不做這種努力為好。與此相反,躺在草地上,把手放在身邊,把臉遮起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我勸自己說,應該對我處於這麼悠然自得的處境感到高興才是,否則,要想達到這樣的境地,就要像走路和說話一樣,得費勁抽搐。

可我躺了沒有多久,就聽見有人在哭。哭聲離我很近,所以很使我惱火。我生氣得甚至開始去想是誰在哭。可剛一想,便大驚失色,猛一翻身,就帶着渾身的松針從山坡滾到了大路的灰塵之中。雖然我落滿灰塵的雙眼看東西像是幻覺,但為了最終擺脫所有幽靈般的人們,我還 是立刻沿公路跑了下去。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迷惘中失去了自製。我看到我的腿在高抬闊步,可我卻止不住它,因為我的胳膊像彬彬有禮地出門時那樣在前後搖擺,我的頭也在晃動。儘管如此,我仍努力冷靜地拚命尋找補救之策。這時我想起了那條河,它肯定就在附近,與此同時,我也欣喜地發現一條拐向旁邊的窄路,我在草地上跳了幾跳之後,這條路把我引到了岸邊。

河很寬,河中響亮拍擊的小浪被月光照得很亮。對岸的灌木後來變成了草地,在灌木後邊的遠處,可以看見通往綠色小山的果樹大道。

看到這派景色我感到很愜意,我躺了下來,用手堵住耳朵以免聽到可怕的哭泣聲,我想,在這兒,我可以知足了。因為這兒又偏僻又美麗。在這兒生活不需要多少勇氣。這裡也會像別處一樣有煩惱,但不必進行大規模的活動。這不必要。因為這裡只有群山和一條大河,我有這樣的聰明,足可以把它們看作是無生命的東西。是的,如果晚上我獨自一人踉踉蹌蹌走在陡峭的草地的路上,我不會比大山更孤獨,只不過我的感覺如此。不過我認為,這種孤寂的感覺也會消失。

就這樣,我和未來的生活進行着一場賭博並且頑固地試圖將它遺忘。這時,我眯起眼睛朝天空望去,天空已染上了一種非同一般的美好的色彩。好久都沒有見到如此的景象了,我很激動,想起了我曾經也認為看到過如此景象的那些日子。

我把兩手從耳朵上鬆開,伸展手臂,將兩臂放到草叢上。

我聽見遠處有人低低地抽泣。起風了,我先前從未看到的大片大片的干樹葉沙沙作響,到處飛揚。尚未成熟的果實紛紛從樹上落下。山的後面升騰起醜陋的雲。河裡的浪拍打着,遇風而退。

我很快站起身來。我的心陣陣作痛,因為現在從我的苦悶中擺脫出來顯然是不可能了。我已經打算轉身離開此地,回到從前的生活方式去,這時我突然想到:「在我們這個時代,竟還 有高貴的人以這種艱難的方式渡河,這是多麼奇怪啊。這是一種老的習俗,對此只能作如此解釋。」我搖搖頭,感到不可思議。

3胖子

a對風景的致詞

對面的灌木從中突地走出四個裸身男子,肩上扛着一副木質擔架。上面有個以東方人的坐姿盤坐着的肥佬。雖然他被人抬着穿過無人開道的灌木,但他並不把多刺的枝條推開,他那一動不動的身體安穩地在叢生的荊棘中穿行。那一身有皺紋的肥肉平平整整地鋪展開來,雖然把整個的擔架都蓋住了,並且像一條黃地毯貼邊似的從兩邊搭拉下來,卻並不礙他的事。他那沒有頭髮的腦袋很小,發着黃色的亮光。他的面部表情單一,是那種正在沉思並且毫不掩飾自己沉思的人的表情。直到現在,他一直閉着眼睛;他睜開眼睛時,下巴就變開了形。

「景致干擾我的思索,」他輕聲地說,「它就像狂奔的激流中的鏈式吊橋,使我的思緒搖擺不定。景色很美,因此它要人觀賞。」

「我閉上雙眼說:河邊的青山,你的山石滾向流水,你很美。」

「但山並不滿足,它要我在它面前睜開眼睛。」

「但要是我閉着眼睛,我會說:山,我不愛你,因為你使我想起了雲、夕陽和正在升騰的天空,而我一想起這些就難過得幾乎要哭,因為坐在一頂小轎子裡讓人抬着走的人永遠也到不了它們那裡。詭計多端的山啊,你讓我看這些景色,便擋住了使我開心的遠眺視野,因為遠眺能顯現出目力所及中可以到達的東西。因此我不喜歡你,河邊的山,不,我不喜歡你。」

「但要是我不睜開眼睛說話,這一番話就像從前我說的話一樣,對山來說無所謂。不然它就不滿意了。」

「我們不必和它那麼友好相處,以便它,這個對我們的腦漿有着如此執着厚愛的大山能在我們面前矗立起來。它會把那鋸齒形的山影灑到我的身上,會不吭一聲地把光禿禿的山壁推到我的面前,我的轎夫們將被路上的碎石絆倒。」

「然而,如此自負、如此強求而報復心又如此之重的豈止是山,其它的一切莫不也是如此。這樣一來,我就得雙目圓睜——噢,兩眼生痛——一個勁地重複着:

「是的,大山,你很美,你西山坡上的樹木使我喜歡——我對你,花兒,也感到滿意,你的玫瑰使我的靈魂欣喜——你,地上的草,你長得又高又壯,使人涼爽——你,陌生的灌木,你給人以如此出其不意的刺痛,使得我們能進行跳躍式的思索——而你,河流,我這麼喜歡你,因此讓人抬着渡過你彎曲的流水。」

他幾次謙恭地移動着身子,高唱了十遍這首頌歌之後,便垂下了頭,閉着眼睛說道:

「可現在——我請求你們——大山、鮮花、草叢、灌木和河流,給我一點空間,使我能夠呼吸。」

這時,在低垂的雲霧後面,互相緊靠着的周圍的群山忙不迭地移動起來。林蔭大道雖然還 固守在那裡,費力地護衛着馬路的寬度,但它也早已變得模糊起來:在太陽出升以前,天空上現出一朵潮濕的略帶透明邊緣的雲霧,在它的遮蔽下,這塊土地在往下深陷,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其美妙的界線。

可以聽見抬轎人的腳步聲一直傳到我這邊的河岸,不過,在這黑暗的四邊形地帶,我卻一點也不能仔細地分辨他們的臉龐。我只能看見他們的身子傾到一邊,彎着脊背,因為他們的重負非同尋常。我為他們擔憂,因為我發現他們已疲備不堪。因此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走進岸邊的草叢,接着邁着總還 算穩健的步伐穿過潮濕的沙地,一直看着他們陷入泥濘的蘆葦叢中,後面兩個轎夫的腰彎得更低,以便保持轎子的平穩。我緊握雙手。現在他們每邁一步都得高抬腳板,以至於在這個多變的午後清冷的空氣中,他們的身子已是汗流浹背,全身發亮。

胖子穩穩地坐着,兩手放在大腿上;前面兩個轎夫走過之後,蘆葦杆的長尖會彈起來劃到他的身上。

轎夫離河越近,動作越不協調。轎子時不時地晃動着,好像行走在水波浪尖之上。他們得跳過蘆葦中的小水坑,要是水坑很深,還 得繞道而行。有一次,野鴨咕咕地叫着飛身而起,徑直衝向雨雲。這時我稍微挪動了一下,看到了胖子的臉,它充滿了不安。我站了起來,匆忙而笨拙地越過那將我和河水分開的多石的山坡。我沒注意到這樣做很危險,我只想着,要是他的僕人抬不動,我就幫胖子一把。我想也不想就跑了起來,以至到了下面的河邊也沒能停住,而是往水花四濺的河裡跑了一截,直到水沒到膝蓋才打住。

那邊,僕人們歪歪斜斜地把轎子抬到水中,他們一隻手浮在不平靜的水面,另外幾支多毛的手臂把轎子撐高,那非同一般的隆隆凸起的肌肉清楚可見。

起先河水拍打着他們的下額,然後升到嘴邊,轎夫的頭向後揚起,擔架落到了肩膀上。水已齊到了他們的鼻樑,雖然他們還 沒走到河的中間,可他們並不放棄自己的努力。這時一個低浪打在前邊兩個人的頭上,四個人默不作聲地喝了好幾口水,轎子隨着他們粗大的手臂往下沉。他們倒下去時水又灌了上來。

這時,大塊的雲邊現出了夕陽平和的光芒,使目力所及之內的丘陵和山脈更加美麗,而雲彩下的河流和土地倒顯得模糊起來。

面向奔騰的河水,胖子慢慢地轉過身來,他就像一尊多餘的、因而被人丟棄到河裡的木質神像一般順流而下。他在雨雲的反照之下前行。長長的雲拖着他,小塊的捲雲推着他,從拍打在我腿上和岸邊岩石的浪花中,可以感到水裡現出的明顯動盪。

為了能夠在路上陪伴胖子,我重又迅速地爬上斜坡,因為說真的,我喜歡他。也許我可以了解一些這塊看上去頗為安全的地段的危險性。因此我便走在一條沙土地帶,不過要在上面走,先得習慣它的狹窄才行,我把手放進口袋,把臉轉向右臂彎,面向河水,這樣下巴幾乎靠到了肩頭。

在岸邊的石頭上有矯健的飛燕。

胖子說:「親愛的岸邊的先生,您不用試圖挽救我。這是河水的報復,風的報復;我輸了。是的,是報復,因為我們,我和我的朋友,祈禱者,在歌頌刀劍,磨刀霍霍,在弦耀長號和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曾多少次地侵犯過這些東西。」

一隻小海鷗展開翅膀飛過他的肚皮,其速度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

胖子接着說:

b與祈禱者展開的談話

「有段時間,我天天到一座教堂里去,因為我愛上的一位姑娘每晚在那裡跪拜半個小時,其間我則可以靜靜地端詳她。

有一次這姑娘沒來,我極不情願地朝祈禱的人群望去,一個消瘦的、整個身子匍匐在地上跪拜的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手放在石頭上,間或用盡全身的氣力抓住頭部,唉聲嘆氣地用手掌猛擊。

教堂里只有幾個老婦人,她們不時地把裹着頭巾的腦袋轉向一側,朝這個祈禱的人張望。看來,能引人注意使他感到很高興,因為每一次虔誠的感情外露之前,他都左右顧盼,看看是否有很多的人在注視他。

我覺得這樣作很不應該,於是決定他走出教堂時和他打個招呼,徑直問他為什麼以這種方式禱告。是的,我很生氣,因為我的姑娘沒來。

可他過了一個鐘頭才站起身,很認真地劃了一個十字,走走停停地來到聖水盆處。我站到聖水盆和門口中間的路上,我知道,他不解釋清楚我是不會讓他過去的。我歪着嘴,這是我張嘴說話前一貫的準備動作。我把身子倚在伸出的右腿上,左腿漫不經心地立在腳尖上,這也能使我站得牢。

這人往臉上灑聖水時,可能已經看到了我,也許在此之前,他已經憂心忡忡地注意到了我,因為現在他突然跑向門口走了出去。教堂的玻璃門關上了。我緊跟着來到門外時,已看不到他,因為那兒有好幾條窄胡同,交通十分擁擠。

接下來的幾天他沒來,但我那姑娘來了。她穿着一件黑連衣裙,肩膀處鑲縫着一條蓋住襯衣領口的透明花邊,花邊下端垂着絲質長裙,長裙的領子剪裁得十分得體。姑娘一來,我便忘了那個年輕人,甚至當他又每天都來並以他慣用的方式祈禱時,我都沒有顧得上他。而他總是突然之間匆匆地扭過臉,從我身邊走掉。可能是因為我的頭腦里總有他動作的印象,因此哪怕他站着,我也覺得他在悄悄地溜走。

有一次我在屋裡耽擱了。但我仍去了教堂。我在那兒沒找到姑娘,正打算回家。這個年輕人又在那裡跪拜。此刻,那天的情景又呈現在我的腦海,使我感到好奇。

我踮着腳尖輕輕走到門口,給坐在那兒的盲人乞丐一個銅板,擠到開着的那扇門後他的身邊。我在那兒坐了一個小時,也許我還 扮了一個鬼臉。我在那兒感到很舒服,決定常到那兒來。第二個小時我便覺得,為這個祈禱者坐在這兒沒什麼意思。儘管如此,我仍在第三個小時惱怒地忍受着蜘蛛爬到我的衣服上來,這時,最後一批人才喘着粗氣從教堂的暗處走了出來。

他也出來了。他走路時小心翼翼,邁步之前,先用腳尖輕輕地觸地。

我站了起來,朝前邁出一大步,抓住這個年輕人的衣領,「晚安。」我說,我的手並沒有鬆開,一直把他推下台階,來到燈火通明的廣場。

我們來到下面時,他用一點兒也不堅定的聲音說:「晚上好,親愛的,親愛的先生,您可千萬別生小人的氣。」

「是的,」我說,「我想問問您,我的先生,上次您從我這兒溜了,今天看來怕是不大可能了。」

「您行行好,我的先生,讓我回家吧。我很可憐,這是實情。」

「不,」我衝着從身邊掠過的有軌電車的嘈雜聲喊道,「我不讓您回家。我正要聽聽這樣的實情。萬幸萬幸。我給我自己道喜。」

這時他說:「啊上帝,您有一顆活潑的心和一個榆木腦袋。您說我是萬幸,您該是多快活!因為我的不幸是搖搖欲墜的不幸,是在一個細微的尖端上搖搖欲墜的不幸,碰到它,倒霉就要落到問話人的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吧,」我說,同時我抓住了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就在胡同這兒喊起來。那時所有正在離開鋪子的女售貨員、所有高興地等待着她們的情人都會跑來,因為他們以為一匹拉車的馬摔倒了或出了什麼類似的事。那時我就讓您在這些人面前現眼。」

他淚流滿面,來回地吻着我的兩隻手。「我會告訴您想知道的事情。不過我有個請求,我們還 是到那邊的小胡同去吧。」

我點了點頭,於是我們就朝那裡走去。

小胡同黑乎乎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盞昏黃的路燈,但他對這種昏暗仍不滿足,領着我走進一座舊樓房的低矮的過道,上面掛着一盞小燈,蠟油滴滴嗒嗒地落在木台階上。

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塊手絹,鋪在台階上說:「親愛的先生請坐下,這樣可以更好地提問,我站着,這樣可以更好地回答。可您別跟我過不去。」

我坐了下來,眯起眼睛望着他說:「您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是的!您在教堂里像什麼樣!這多麼可笑,旁觀者會感到多彆扭!別人看到您還 怎麼能虔誠地禱告。」

他把身子緊緊貼在牆上,只自由地轉動着頭部。「您別生氣——您為什麼跟您毫不相干的事情生氣呢。如果我舉止不當,我會生自己的氣,可如果舉止不當的只是別人,我會感到高興。因此,如果我說,我祈禱的目的在於讓別人看我,您不必生氣。」

「您在說些什麼,」對於這麼低矮的過道來說,我喊叫的聲音太大了,不過我怕的就是減弱我的聲音,「真的,您在說些什麼?是的,我猜到了,我第一次見到您時,就猜到了您處在什麼樣的狀況之中。我有體會,如果我說這是陸地上的暈船病,並不是在開玩笑。這種病的實質就是,東西的真正名字您給忘了,匆忙之中隨口給它們安上幾個,快,快點起個名字!不過您剛一走開,就又把新起的名字忘掉了。田野上的楊樹您叫作巴別塔①,因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那是棵楊樹,看到這棵搖曳不定的楊樹,您又忘了它叫什麼名字,您一定會說:諾亞②他醉得不成樣子了。」——

①《聖經》中未建成的通天塔。

②《聖經》故事中洪水滅世後人類的新始祖。

他說:「您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很高興。」他說這句話時,我感到有點震驚。

我很快生氣地說道:「您對此感到高興就表明您懂了。」

「當然我懂,仁慈的先生,不過您說的那番話也很奇怪。」

我把兩手放到上面一個台階,身子向後靠,以這種攻不破的、摔跤運動員最後一招的架式說:「您挽救自己的方式很有趣,您把自己的處境作為別人假設的處境。」

這時他有了勇氣。他攢住兩手,使整個身體協調起來,有點勉強地說:「我這樣做並非是和所有的人過不去,也並非和您過不去,因為我不能那麼做。要是能夠的話,我會高興的,因為那樣的話,我便無需教堂里的人對我注意了,您知道我為什麼要他們注意我嗎?」

這個問題使我措手不及,當然,我不知道,並且我也不想知道。我對自己說,我本也不想到這兒來,可這個人非逼着我聽他說話不可。所以我現在只需搖搖頭,向他表示我不知道,可我的頭一點也動彈不得。

站在我對面的人笑了。然後他蹲下身來,帶着一臉倦容給我講到:「我從未有過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信心的時候。我對周圍事物的理解僅僅是無根無據、站不住腳的想象,以至於我總以為,這些東西曾經存在過,不過現在它們正在消亡。親愛的先生,我總是有這麼一種難以遏止的樂趣,即在事物向我出顯示自己以前,觀察它們的本來面目。它們那時也許既美麗又安詳。肯定是的,因為我常聽見別人以這種方式談論那些事物。」

我默不作聲,只是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表示我多麼不高興,於是他問道:「您不認為別人以這種方式說話嗎?」

我認為應該點頭稱是表示同意,但我卻動彈不得。

「真的,您不相信?嘿,您聽着;當我還 是個孩子的時候,一次午睡過後,我睜開眼,還 沒完全醒過盹來時,聽見我的母親從陽台上用很自然的聲調向下邊問道:『您幹什麼呢,我的親愛的?真熱!』一位婦人從花園那邊回答說:『我在花園裡吃點心。』她們想也沒想就這麼說了,而且說得也不清楚,好像那個婦人就等着這個問題,我的母親就等着這個回答似的。」

我覺得是在問我,因此去掏後面的褲子口袋,作出找東西的樣子。其實我什麼都不找,只是想把我的樣子改一改,以示對這番談話的關心。我說,這件事非常奇怪,我一點也不能理解。我又接着說,我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他肯定是為了一個我正好還 沒有看穿的目的杜撰出來的。說完我就閉上了眼睛,因為我感到眼睛痛。

「啊,這很好,您同意我的意見,您攔住我告訴我這話不是為了謀求您的個人私利。」

不是嗎,我挺不直身子,步履艱難,我走路時不用文明棍點地,也沒有和大聲談笑的過往行人擦肩而過,對此我——或者說我們——有什麼不好意思呢。相反,作為影子,我沒有轉動靈活自如的雙肩,我沿房子邊跳着走,有時還 消失在陳列櫥窗的玻璃中,我難道不該對此表示極端不滿嗎。

「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為什麼一切房子都蓋得這麼糟,以至有時高樓大廈也會倒塌,而人們從房子的外表卻找不出一條倒塌的理由。於是我爬到瓦礫堆上問每一個我所見到的人:『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在我們的城市——這還 是一所新房子——今天已經是第五所房子塌了——您想想。』沒有一個人能回答我的問題。

「胡同里常有人一倒不起,就那麼死了。這時所有的生意人就會打開他們掛滿了商品的大門,敏捷地跑過來,把死者拖到一所房子裡,然後嘴上眼裡帶着笑意走出來,扯開了閒話:『您好——天灰茫茫的——我賣出去很多頭巾——是呀是呀,打仗了。』我快步走進樓房,好幾次我膽怯地抬起手,彎曲着一個指頭,最後敲到了住房勤雜工的小窗戶:『親愛的,』我友好地說,『有個死人被拖到這兒來了。勞駕您能不能給我看看?』他搖着頭,好像不能作出決定,於是我又肯定地說:『親愛的,我是秘密警察,馬上讓我看看那個死人。』『一個死人,』他問道,像受到侮辱似的。『沒有,我們這兒沒有死人。

這是一個規矩人家。』我告辭着走了。

「可後來,我要穿過一個大廣場時,就把這一切忘得精光。穿行廣場很困難,把我搞得糊裡糊塗,我常想:如果出於自負的心理修建這麼大的廣場,那為什麼不也修一條橫穿廣場的石欄杆?今天吹起了西南風。廣場上的空氣都振奮了。市議會塔樓尖頂的風玫瑰劃着小圓圈。為什麼擁擠的人群不能安靜下來?這是什麼嘈雜的聲音啊!所有的窗玻璃都吹得嘩嘩直響,路燈柱像竹杆一樣被吹彎了腰。圓柱上聖母瑪麗亞的斗篷被吹得鼓鼓的,狂風要把它扯裂撕爛。這些難道沒人看見嗎?本該走在石子路上的先生太太們在風中飄懸。風稍停,他們便站住,彼此說上幾句話,點頭告辭,可風要是又吹起來,他們也抵擋不住,於是大家便都同時抬起自己的腳。雖然他們都牢牢地抓住自己的帽子,但他們卻都眉開眼笑,好像遇到的是溫和的天氣,只有我感到害怕。」

受到這麼不好的對待,我就說:「您剛才講的您的母親大人和花園裡那位夫人的故事,我根本不覺得奇怪。不只是因為我聽過和經歷過許多這類的故事,有些故事我自己甚至都參與過。這件事其實非常自然。您以為,要是我站在那個陽台上難道不會提出同一個問題,難道從花園裡不會作出這同樣的回答嗎?這麼普通的一件事!」

我說了這番話後,他看上去很高興。他說,我穿的衣服很漂亮,我的領帶他很喜歡。我的皮膚多麼細。取消承認的東西,這種承認才是最清楚不過的。

c祈禱者的故事

後來他坐在我身邊,我很不好意思,把頭扭向一邊低了下來,給他讓了座。儘管如此,我還 是察覺到他坐在那兒也有點尷尬,總想和我保持一小段距離,他吃力地說着:

「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昨天晚上我去參加一個聚會。在煤氣燈光下,我向一位小姐鞠躬致意說:「我們快要過冬天了,我真高興。」——我正鞠着躬說這番話時,生氣地發現,我的右大腿從關節處滾了出來。膝蓋骨也有些鬆動。

於是我坐下來說話,因為總要保持我說話的完整性:「因為冬天過起來要省力得多;行為舉止更容易些,說話也用不着這麼費勁。是嗎,親愛的小姐?希望我在這件事上說得有道理。」這時我的右腿更使我惱火了,開始時好像它完全脫了出來,後來我又壓又適當地推拿才慢慢湊合着把它弄好了。

這時,我聽見出於同情之心也坐下來的那位姑娘輕聲地說:「不,您一點也不使我佩服,因為——」

「等等,」我心滿意足、充滿希望地說,「親愛的小姐,您也用不着光為和我說話就耗費五分鐘。您邊說話邊吃,我求您。」

我伸出胳臂,從一個青銅製的長翅膀的小男孩托舉的碗裡拿出滿滿的一串葡萄,舉了一會,然後把它放到一個小藍邊碟子裡,許是不失優雅地遞給了那位姑娘。

「您一點也不使我佩服,」她說,「您所說的一切又無聊又難懂,並且說的還 不是實話。因為我相信,我的先生——為什麼您總稱我為親愛的小姐——,我相信,您之所以不說實話,僅僅是因為實話難說。」

上帝,這下我可來勁了!「是的,小姐,小姐,」我差點喊了出來,「您說得多對啊!親愛的小姐,您明白嗎,如果不刻意追求便能被人如此理解,真是令人極為高興的事情。」

「因為說實話對您來說太難了,我的先生,看看您那樣兒!您整個的身子都是用棉紙,用黃色的棉紙剪出來的,像個剪影,您走路時,別人得聽您的沙沙聲。因此對您的舉止或看法發火也不公平,因為您得根據當時室內的氣流彎腰。」

「我不明白。屋子這兒站着幾個人。他們不是把手搭到椅背,把身子倚在琴邊,就是正在猶豫不決地把杯子送到嘴邊,或是膽怯地走進側室,要是他們的右肩在黑暗中被箱子碰破了,他們便會站在打開的窗戶前,邊呼吸着新鮮空氣邊想:那兒是金星維納斯,長庚星,可我在這兒和別人聚會。要是說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我不明白。不過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否有聯繫——您看,親愛的姑娘,所有這些人因為不明白才這麼舉棋不定,舉止可笑,看來只有我一個清清楚楚地聽見別人說我的話。為了使這裡也還 有點愉快的氣氛,您用戲弄人的口吻說話,顯然言猶未盡,如同一所裡邊燒壞的房子只剩下承重牆似的。現在人們的目光幾乎未受阻礙,白天,透過大窗戶洞看得見天空的雲彩,晚上看得見星星。不過現在,片片雲朵像是被青灰石砍出來似的,星星顯現的也是不大自然的圖形——我為了對您表示感謝,告訴您一個秘密好嗎,所有願意活着的人總有一天都會像我這個樣子,都是用黃色的棉紙剪出來的,像剪影似的——就像他們看見的那樣——,他們走路時,別人會聽見沙沙作響的聲音。他們和現在沒有什麼區別,但他們看上去將是那個樣子。連您,親愛的小姐。」

我這才發現,那個姑娘已不坐在我身邊了。她肯定是說完最後幾句話離開的,她現在站在窗邊,離我很遠,周圍有三個身着雪白的高領衣服、有說有笑的年輕人。

為此我高興地喝了一杯葡萄酒,接着走到與眾不同、正搖頭晃腦地彈着一支悲傷曲子的彈琴人那裡。我小心翼翼地對着他的耳朵彎下腰,免得嚇着他,輕聲地合着那首曲子說:

「勞駕您,尊敬的先生,現在請讓我彈彈琴,我要痛快痛快。」

他沒聽見我說的話,所以我不好意思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克制着自己的膽怯心理,一邊朝一個個客人走去,一邊說:

「今天我要彈琴。是的。」

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會彈琴似的,不過他們都對自己的談話被愉快地打斷和藹地微笑着。當我大聲地對彈琴人說「勞駕,尊敬的先生,現在請讓我彈彈琴。我要痛快痛快。

這是一次凱旋」時,他們才聚精會神地聽我說話。

彈琴人雖然停止了琴聲,但並不離開他的褐色凳子,好像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嘆了口氣,用他那修長的手指蓋住了臉。

我已經對他產生了那麼一點同情心,準備鼓勵他再彈起琴來,這時女主人帶着一群人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們說着,還 大聲地笑起來,好像我成心裝模作樣似的。

那位姑娘也湊過來,蔑視地看着我說:「夫人,請讓他彈。

也許他想湊湊趣。這是值得稱讚的。我求您,夫人。」

所有的人都高興得大笑起來,顯然,他們和我一樣都覺得這番話具有諷刺意味。只有彈琴人默不作聲。他低着頭,用左手食指輕輕地在凳子的木板上劃着,好像在沙地上作畫。我哆嗦起來,為了不讓人發現,我把手插進口袋。我也不能清清楚楚地說話,因為我想大哭一場。所以我說話時得字斟句酌,一定要讓聽者覺得我要哭的念頭荒唐可笑。

「夫人,」我說道,「我得彈琴了,因為」——我忘記了該說的理由,所以一屁股坐到了鋼琴那兒。這時我又明白了我的處境。彈琴人站了起來,體貼地邁過凳子,因為我擋了他的道。「請把燈關上,我只能在黑暗中彈琴。」我坐直了身子。

這時,兩位先生抓起凳子,吹着口哨,輕輕地搖晃着我,把我抬得離鋼琴遠遠的,到了飯桌那兒。

看來所有的人都贊同這樣做,那位小姐說:「您瞧,夫人,他彈得挺不錯。我早就知道。您還 擔心哪。」

我明白她說的意思,鞠了一個大躬表示感謝。

有人給我斟了一杯檸檬汽水,喝的時候,一個塗着紅嘴唇的小姐給我拿着杯子。女主人把蛋白甜餅放到一個銀盤中遞給我,一個穿着雪白連衣裙的姑娘給我把甜餅送到嘴裡。一個滿頭金髮、身材豐滿的小姐在我頭頂拿着一串葡萄,我只需摘着吃就行,小姐則看着我那雙迴避着她目光的眼睛。

大家待我這麼好,所以當我又要去彈琴而他們都不讓我去時,我自然覺得奇怪。

「行了,」男主人說話了,這以前我就沒注意到他。他走了出去,隨後拿着一個碩大的禮帽和一件有花的銅褐色的外衣走了進來。「這是您的東西。」

這些雖然不是我的東西,但我不願讓他再費心地察找一番。男主人緊挨着我單薄的身子,親自給我穿上大衣,衣服剛好合身。一位滿臉慈祥的婦人隨着大衣的長度,一點點地彎下腰,給我挨個系上大衣的扣子。

「那麼,再見了,」女主人說道,「歡迎您不久再來。您知道,我們總是願意見到您的。」這時所有在坐的人都起身鞠躬,好像非得這樣不可似的。我也試着回禮,但我的外衣太瘦,因此我拿起帽子,笨手笨腳地走出了門。

我邁着碎步走出房子大門時,眼前突然現出了月夜星空、大型拱頂、市議會的圓形廣場、瑪麗亞燈柱和教堂。

我從容地從暗處走到月光下,解開大衣扣子,使身子暖和暖和;然後舉起雙手,讓呼嘯着的月夜沉寂下來,開始考慮起來:

「你們裝得好像是真的又能怎樣。你們是否要讓我相信,我滑稽地站在綠色的石子路上就不是真的。但是你,天空,你真正存在的時候早已過去,而你,圓形廣場,你從來也沒有真正地存在過。」

「你們現在是比我優越,這是真的,可這隻有在我不給你們找麻煩的情況下才是如此。」

「感謝上帝,月亮,你不再是月亮,然而,給你取個月亮的名字,仍把你叫做月亮許是我的疏忽。為什麼把你叫做『被人遺忘的有着奇怪顏色的紙燈籠』你就不那麼興高采烈了呢,為什麼我稱你為瑪麗亞燈柱,你就躲了起來,而把你稱作『放着黃光的月亮』,就看不見你那咄咄逼人的姿式了呢?」

「看來的確如此,要是有人想着你們,你們並不舒服;你們會減少勇氣,不再那麼健康。」

「上帝,要是思索者像醉酒者學習,那多有利於健康!」

「為什麼一切都悄聲無息。我覺得風停了。那些常常像裝了小軲轤在廣場上滑來滑去的小房子也都紋絲不動——寂靜——寂靜——根本看不見往常把房子和土地分開的那根細細的黑線。」

我跑了起來。我繞着廣場毫無阻擋地跑了三圈,沒碰到一個醉酒者,因此無需中途迅速停住,無需費勁地察覺,一直朝卡爾胡同跑。我的身影在牆上常常顯得比我矮,它跑在我的身邊,就像跑在牆和路基之間的一條狹路上一樣。

路過消防隊那所房子時,我聽見從小環行路上傳來一陣嘈雜聲。一拐進環行路,便看見一個喝醉了的人站在井欄杆邊,他平伸着兩臂,用穿着一雙木板拖鞋的雙腳在地上跺來跺去。

我先站住,好使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然後走到他跟前,摘下頭上的禮帽,自我介紹說:

「晚安,弱不禁風的貴人,我二十三歲,但還 沒有名字。您一定來自那個偉大的城市巴黎,有一個奇怪的、可以歌唱的名字。法國那已失去平衡的皇宮的矯揉做作的氣氛包圍着您。」

「那位站在高高的明亮平台上的高挑女人,您那雙有色的眼睛一定看見她了,她那纖細的腰枝像嘲諷人似地轉了過來,可那同樣鋪展在台階上的着色拖裙的末端還 留在花園的沙地上——您沒看見嗎,到處都是穿着灰色的、剪裁時髦的燕尾服及白褲子的用人,他們兩腿跨過木杆,上半身向後彎,彎向兩側,往長杆上爬去,他們必須把地球的碩大無比的灰色銀幕抬往高處,掛到粗繩子上去,因為高佻女人希望有一個霧蒙蒙的清晨。」

他打了個嗝,差點把我嚇着,我說:「真的,是真的嗎,先生,您來自我們的巴黎,來自狂風大作的巴黎,啊,來自那個狂熱的冰雹天氣?」

他又打了個嗝,我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我不勝榮幸。」

接着,我動作麻利地系上大衣扣,然後熱情而又靦腆地說道:

「我知道,您認為不值得回答我,但如果我今天不問您,我就得過一輩子悲慘的生活。」

「請告訴我,打扮入時的先生,人們給我講的都是真的麼。巴黎有沒有只用漂亮的衣服做成的人,有沒有隻有大門的房子,夏季,城市碧空萬里,只稀疏地點綴着幾朵心形白雲,是真的嗎?巴黎有沒有一個門庭若市的蠟像陳列館,那兒僅有掛着小牌的樹木,上面寫着著名的英雄、罪犯以及情人的名字。」

「還 有就是這條消息!這條顯然不真實的消息!」

「真的嗎,巴黎的那些大馬路突然都分成了岔路,不再寧靜了是嗎?所有的一切並不總是那麼井井有條,那怎麼可能!若出了一次事故,人們就會邁着大城市人的、絕少碰着石子路的步子,從條條小路湧上來圍觀;雖然所有的人都好奇,但他們也擔心自己失望;他們呼吸加快,伸長他們的小腦袋。要是他們彼此碰了一下,就會深鞠一躬,互請原諒:『實在抱歉——不是有意的——太擠了,請原諒,對不起——我太笨了——我承認。我的名字叫——我叫葉羅美-法洛赫,我是卡博丹大街賣調料的小商販——請允許我明天請您吃頓午飯——我的妻子也會感到非常高興。』人們這樣說着話,小胡同的喧鬧使人頭昏腦脹,連房屋之間煙囪的炊煙都震落了下來。就是這樣。也許說不定在一個富人街區的一條繁華大街上停放着兩輛車。僕人神情莊重地打開車門。八條純種西伯利亞狼狗跳跳蹦蹦地下了車,躍起身子朝着車行道又撲又吼。這時便會有人說,這是幾個化了裝的穿着時髦的巴黎年輕人。」

他的眼睛差不多閉上了。我沉默不語,他把兩手放在嘴裡扯自己的下巴。他的衣服骯髒不堪。大概別人把他從一個酒館裡趕了出來,他自己還 不知道。

也許,我們並沒有估計到,我們的腦袋還 會在白天黑夜之間這短暫、靜謐的間隔中長在脖子上,也許就在這時,在不知不覺之中,一切都停止不動,我們沒有去觀察,所以一切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我們兩個彎着身子獨自站着,然後四下張望,卻什麼都沒看到,連空氣的阻力也覺不出來,但我們的內心深處仍牢牢地記住,在和我們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有帶房頂的房子,所幸還 帶着四四方方的煙囪,黑暗就是從屋頂、從煙囪、從閣樓溜進各間屋子的。所幸明日又是一個什麼都清楚可見的白天,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醉酒人揚起眉毛,眉眼間顯現出一絲神采,他斷斷續續地說:「是這樣的——我困了,所以我要去睡覺——我有個內弟住在文策爾廣場——我要到那兒去,因為我住在那兒,我的床在那兒——我這就走——只是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住在哪兒——我好像記不得了——不過不要緊,因為我連究竟有沒有內弟都不知道——現在我走了——您說我會找到他嗎?」

我想也沒想就說:「肯定找得到。可您來自異地他鄉,並且碰巧您的僕人也不在身邊。請允許我給您帶路。」

他沒有回答。於是我把胳膊伸給他,讓他挽着。

胖子和祈禱者接下去的談話——

好一段時間,我都試着使自己高興起來。我按摩着身子,對自己說:

「該是你說話的時候了。你已經感到很尷尬了。您感到困擾了嗎?等着!你了解這種情況。慢慢地想一想!周圍的一切也都會等待你的。」

「這就像在上星期聚會時一樣。有人讀着手抄本上的什麼東西。我曾應他的請求抄過一頁。當我看到他寫的那頁上面的字時,我吃了一驚。這是毫無根據的。人們從桌子的三面探過身來。我哭着發誓說,那不是我寫的字。」

「可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麼相似的呢。今天開始的這番談話完全是你引起的。其它的一切都相安無事。打起精神來,我的親愛的!——你會提出不同的意見的——你可以說:『我困了。我頭痛。再見。』快,快點。說點什麼讓人注意你!——這是什麼?又是阻撓重重?你想起了什麼?——我想起了一片高原,它作為土地抵擋高大天空的盾牌拔地而起。我從一座山上看見了這片高原,準備從它上面漫遊而過。我開始唱歌了。」

我的嘴唇又干又不聽使喚,我說:

「難道不應該過別樣的生活嗎!」

「不,」他用疑問的聲調說,還 笑着。

「那麼為什麼您晚上在教堂里禱告,」我問道,在這以前猶如夢境中支撐着的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已倒塌。

「不,我們為什麼要談這件事呢。晚上,任何一個獨自生活的人都不承擔責任。人們對有些事情感到害怕。也許肉體會消失,也許人真的是朦朧昏暗中的那個樣子,也許沒有拐杖就不能走路,也許到教堂去大聲祈禱,讓別人看得到、又得到自己的肉體要好些。」

他就這樣說着,後來便一聲不吭,我從口袋裡掏出紅手絹,低着頭哭了。

他站起身來,吻着我說道:

「你哭什麼?你又高又大,這是我所喜歡的,你有兩隻長長的手,幾乎可以按照你的意願行事;你為什麼對此不感到高興。我勸你總穿深色的帶袖邊的衣服——不——我在恭維你,可你還 在哭?你完全能理智地承受生活這個難題。」

「我們其實在建造無用的戰爭機器、塔樓、城牆,製造絲綢窗簾,要是有時間的話,我們會對這一切大感驚奇。我們飄蕩懸空,掉不下來,即使我們比蝙蝠還 醜陋,我們也要翩翩飛舞。在天氣好的日子裡,幾乎沒有人能阻擋我們說:『上帝啊,今天是個好天』,因為我們已經適應了地球,按照我們的共識生活着。」

「我們就像雪中的樹幹。它們只是看上去平平地放着,人們以為用一點氣力就可以把它推走。其實不行,做不到,因為他們和土地緊密相聯。看吧,甚至連這都只是表面現象。」

思索阻止了我的哭泣:「現在是在夜裡,明天沒有一個人會責備我現在可能說的話,因為這些話可能是夢中之言。」

於是我說:「是的,是這樣,可我們說什麼呀。我們總不能談論天空的照耀,因為我們還 站在一個房子過道的深處。不能——不過我們本來倒是能夠談論一番的,我們說話時不能完全自主,我們既無需達到某個目標,又無需實現什麼真理,而僅僅是開開心,消遣消遣而已。儘管如此,您能不能再給我講講花園裡那個婦人的故事。這個女人多麼值得欽佩、多麼聰明啊!我們應以她為榜樣。我多麼喜歡她!我遇到了您,就這麼把您攔住了,這也不錯。我十分高興和您談了一次話。

我聽到了迄今為止也許是有意不去了解的東西——我很高興。」

他看上去很滿意。雖然接觸一個人的身體使我感到難為情,我還 是得擁抱他。

後來我們從過道走到室外。我的朋友吹散了幾團碎雲,所以現在我們頭上已是滿天星斗。我的朋友吃力地走着。

4胖子的末日

這時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一下子就到了遠處。河水在一懸崖斷壁處流向下方,它有意打住,在裂石稜角邊還 猶豫不決,蹣跚邁步,可再往下,便如瀉洪一般,飛身而下,霧花四濺。

胖子講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轉過身,消失在震耳欲聾的、飛奔而下的瀑布之中。

聽到這許多趣聞的我站在岸邊望着。「我們的肺該怎樣做才好,」我喊,我叫,「您若呼吸得快,您就會因自身中毒而窒息;您若呼吸得慢,便會因吸的是不能呼吸的氣體、因吸入使人惱火的東西而窒息;如果您想找到適合於您的呼吸速度,您就會因尋找而毀滅自身。」

河岸在無限延伸,而我的手掌卻觸到了遠處一個小指路標的鐵牌。我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我這麼矮,差不多要比平時還 矮一些,而一簇帶白色野無花果、快速搖曳的灌木叢都比我高。這是我看見的,因為這簇灌木剛才離我很近。

不過儘管如此我還 是搞錯了,因為我的手臂像陰雨連綿的烏雲一樣大,只不過手臂比雲動作更匆忙。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手臂要把我可憐腦袋壓扁。

而我的頭卻小如蟻卵,只不過受了點損傷,因此不那麼滾圓。我轉動着頭,作出請求的樣子。因為我的眼睛是這樣小,它所表達的東西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可我的腿,我那雙不像話的腿還 跨在樹林覆蓋的山上,遮蔽着一派田園風光的山谷。這雙腿在長,還 在長!它們長到了已經沒有自然風光的空間,它們的長度早已超過我的視野。

不,這不是我——我那么小,眼下是那么小——我滾動着——滾動着——我是山中的雪崩!喂,路過的人們,勞駕告訴我,我有多高,量量我的手臂,量量我的腿。

「怎麼回事,」我的朋友說,他和我一起從聚會中出來,在勞倫茨貝格的馬路上安詳地走在我的身邊。「您站一會兒,讓我弄個明白——您知道嗎,我要做一件事。這件事可不大好做——這清冷而又明亮的夜,這對什麼都不滿意的風,有時它像是要改變那些金合歡樹的位置似的。」

月光下,園丁房屋的影子籠罩在稍稍隆起的道路上,被點綴上些許積雪。當我看到門邊的長凳時,抬起手指了指它,可因為我沒有勇氣,估計有人會指責我,所以又把左手放到胸脯上。

他一點也不顧及那身漂亮的衣服,厭倦地坐了下來。他用肘支着髖,把前額放在彎曲的指尖里時,我吃了一驚。

「好的,現在我來說說這件事。您知道,我生活很有規律,無可指摘,該做的、值得稱道的事都做了。正如我周圍的人和我滿意地看到的那樣,我往來的這個社交圈子裡,司空見慣的不幸並未能使我倖免,而那種一般的幸福倒也並沒有離我而去,因而我能在小範圍里談論這種幸福。好在我從沒有真正戀愛過。有時我對此頗感遺憾。但如果需要的話,我也會使用談情說愛時那些老生常談的詞語。不過現在我要說:是的,我戀愛了,並且也許因戀愛而情緒激動。我有着姑娘們所喜歡的熾烈的愛。可難道我不應該想到,恰恰是從前的這一不足之處使我的情況有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有趣的、特別有趣的轉變嗎?」

「安靜,安靜點,」我無動於衷地說着,想的只是自己,「聽說您的情人很漂亮。」

「是的,她很美。我坐在她身邊時,只有這麼個想法:『有這個膽量——我的膽子這麼大——我要去海上航行——我喝酒就要成加侖地喝。』不過我的情人笑的時候,並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樣露出牙齒,我只能看到那個又黑又窄又彎的張開的口。她笑起來頭向後揚時,顯得既狡猾奸詐又老態龍鍾。」

「我不能否認,」我嘆着氣說,「可能我也看見過,因為這肯定很顯眼。但還 不只於此。所有年輕漂亮的姑娘都這樣!我看到穿在優美身材上的合身的、帶許多褶襉、飾物的衣服時,常常這樣想,這些衣服不能總是這樣漂亮,它們會起皺褶,不再平整,落上灰塵,裝飾物上積起的厚灰也去之不掉,誰也不願這麼可悲又可笑地每天早晚老穿脫這同一件貴重的衣服。不過我也看到,有的姑娘也許很美,有着非常迷人的肌肉和小腿、光滑的肌膚和細密的頭髮,可她們每天每日都帶着這副天然的面具,總是把這同一張臉放到同一個手心裡在鏡前端詳。只是有時候在晚上,當她們在宴會後夜歸照鏡子時,才會覺得這套面具已經用舊、腫脹、布滿灰塵,已被所有的人看到過,幾乎不能再戴了。」

「不過,我在路上常問您,是否認為那個姑娘漂亮,可您不回答我,總把頭轉到另一邊。您說說,您是不是有什麼惡意?您為什麼不安慰我?」

我把腳伸進月光影子裡,殷勤地說:「您用不着安慰。您被人愛着。」說這話時,我用有藍色葡萄花的手絹擋着嘴,怕我着涼。

這時,他把身子轉向我,把那張胖乎乎的臉靠在長椅的低靠背上:「您知道,總的說來我還 有時間,我總還 可以用一件丟臉的事、不忠實的行為或去遙遠的國度旅行的辦法立即結束這場剛剛開始的戀愛。真的,我很懷疑是否應該卷進這場激情之中。這事一點都沒把握,誰也不能確切地指出它向什麼方向發展,會持續多長的時間。要到酒館去有意地喝醉酒,我就會知道,今晚我定會喝醉,可我現在這種情況!我們打算一周以後和一家要好的朋友去郊遊,在兩周時間內,心靈的深處不會有激烈的爭鬥。今晚的親吻使我陶醉得昏昏欲睡,得以在夢中心馳神往。我抵制住了這種誘惑,晚上出去散步,於是就出現了這種情況,我不停地動,我的臉像是被陣風吹過似的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總得不停地摸口袋裡的紅色綢帶,為我自己憂心忡忡,但又不去深究,甚至連您,我的先生,我都能夠容忍,而在往常,我肯定不會和您談這麼長時間的話。」

我感到很冷,天已漸漸發白:「丟臉的事、不忠實,或到遙遠的國家去旅行都無濟於事。您只能自殺了。」我說,並且還 微笑着。

在我們的對面,林蔭道的那一頭,有兩棵矮樹,樹後的下面是市內。那裡還 有些許燈光。

「那好,」他大聲叫道,並且還 用他那握緊的小拳頭朝長凳打,不過他立刻就停住了。「您可活着。您不自殺。沒有人愛着您。您什麼目標都無需達到。您也不能掌握下一個時機。因此您才對我說了這番話,您這個小人。您不能去愛,除了害怕,什麼都不能使您激動。您看看我的胸脯。」

他很快地解開他的外衣、背心和襯衫。他的胸脯的確很寬很美。

我說:「是的,有時會遇到這種不順利的情況。比如今年夏天我到過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就在一條河邊。我記得很清楚。我時常斜坐在岸邊的一條長椅上。那兒也有一座海濱賓館。時常可以聽到拉提琴的聲音。健壯的年輕人坐在花園的桌旁,邊喝着啤酒邊談論着打獵和冒險的經歷。對面的河岸也是一片這樣雲霧蒙蒙的群山。」

我稍稍撇着嘴,站起身來,走到長凳後面的草坪上,還 踩斷了幾根剪修時掉下的樹枝,然後對着朋友的耳朵說:「我訂婚了,我承認。」

我的朋友對我站起身來並不感到驚奇:「您訂婚了?」他真可以說癱軟在那兒,只靠長椅的靠背支撐着。然後他摘下帽子,於是我看見了他那圓腦袋上好聞的、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它在脖子上形成了一條滾圓的弧線,這是今年冬天流行的樣式。

我很高興給了他這樣一個聰明的回答。「是的,」我對自己說,「他在聚會時脖子轉動靈活,手臂抬舉自如。他能有說有笑地帶着一位婦人從大廳的中間穿過,而且,無論房前下雨、還 是那裡站着一個靦腆膽小的人,或是出現了什麼別的糟糕的情況,都不會使他感到不安。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在夫人們面前,他都會同樣彬彬有理地鞠躬致意。可現在他就會這麼幹坐着。」

我的朋友用一塊麻紗手絹擦着額頭。「請,」他說,「請您把手在我的額頭上放一放。我請求您。」我沒有馬上這樣做,於是他合攏雙手請求着。

好像我們的憂慮使一切都變得更暗淡了似的,我們坐在山上,如同坐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儘管我們剛才就看到了晨曦,感到了清風。雖然我們倆都不喜歡對方,我們卻挨得很緊,我們不能夠彼此離得太遠,因為四周的牆卻是客觀的存在並且很堅固。但我們可以不顧人的尊嚴,做出可笑的舉止,因為在頭頂的樹枝和對面的樹木面前,我們不必害羞。

這時,我的朋友一下子從他的口袋拿出一把刀子,略有所思地打開了它,接着,就像演戲似的往他的左臂上戳,也不拔出來。血立刻流了出來。他那圓圓的臉煞白。我拔出刀子,剪破大衣和燕尾服的袖子,撕開襯衫袖子。然後往前往後各跑了短短一段路,看能不能找到給我幫忙的人。幾乎所有的樹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它們一動不動。於是我就在深深的傷口處吸了一會。這時我想起了園丁的小屋。我跑上通向房屋左邊那塊稍高的草坪的樓梯,急匆匆地尋找窗戶和門,生氣地跺腳按鈴,儘管我立刻就發覺這家沒住人。後來我又去察看傷口,它汩汩地流着血。我把他的手絹在雪地里弄濕,笨手笨腳地把他的胳膊包紮起來。

「你呀親愛的,親愛的,」我說,「你為了我把自己弄傷了。你的處境很不錯,周圍都是友人,大白天時,要是有穿戴講究的人散落在桌子之間或山丘路上,你可以去散步。記住,到了春天,我們將要去森林公園,不,不是我們要去,不過可惜這是真的,可是你會和小安娜笑着跳着去。是的,相信我,我請求你,陽光下,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的你倆一定光彩照人,哦,那時會奏起音樂,依稀聽得見遠處的馬蹄聲,無需擔心發愁,綠蔭大道上到處是喊叫聲和演奏手搖手風琴的聲音。」

「天啊,」他說,他站了起來,靠在我身上,我們走着,「沒用。這並不能使我高興。請原諒。已經很晚了嗎?也許明天早上我該做點什麼。啊上帝。」

上面,在緊靠牆的地方,點着一盞燈,把樹幹的陰影投射在路上和白色的雪地上,各式各樣樹枝的陰影則像折斷了似的,彎彎地灑落在山坡上。

(吳麟綬譯)[1]

作者簡介

弗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1883年7月3日~1924年6月3日),生活於奧匈帝國(奧地利帝國和匈牙利組成的政合國)統治下的捷克德語小說家,本職為保險業職員。主要作品有小說《審判》、《城堡》、《變形記》等。

卡夫卡1883年出生猶太商人家庭,18歲入布拉格大學學習文學和法律,1904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為四部短篇小說集和三部長篇小說。可惜生前大多未發表,三部長篇也均未寫完。他生活在奧匈帝國即將崩潰的時代,又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學影響,對政治事件也一直抱旁觀態度,故其作品大都用變形荒誕的形象和象徵直覺的手法,表現被充滿敵意的社會環境所包圍的孤立、絕望的個人。[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