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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護秋(王長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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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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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護秋》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70年護秋

大個張靈小安排好妹妹弟弟們睡下後,提着馬燈走過官道溝在大槐樹旁邊一拐,朝秋所叔家去了。

晚飯後,隊長安排了第二天的農活後,累了一天的社員們便一窩蜂似地散了。靈小走在後頭,瞌睡蛛網似地罩入腦仁,涼風一吹,倔強的呵欠扯得耳根發酸,他雙手從下巴抹向額頭,晃晃蕩盪朝家走。猛然,後腰被人捅了一下,一扭頭,隊長千祥遞過一盞馬燈,壓低聲音說:靈小 ,從今晚開始,安排你與秋所護秋。電棒沒電了,明晚再跟保管要。你捎帶告訴秋所叔。靈小一聽睡意飛濺,意識全給高興擠滿,怔怔地看着隊長離開,也沒想起說一句感激的話。因為,護秋要多掙工分,在年底前還要多分勞動糧!靈小一下來了精神,很快跑回了家。

弟弟在炕上已睡了,妹妹卻在窗台上打瞌睡,見他提着馬燈進了屋,奇怪地問:哥,拿燈做甚?

他說,要去護秋。你、你咋還不睡?

妹妹說:哥,老師布置寫作文:《我的家史》,你給俺說說咱的家史吧。

靈小心頭一沉。家史本該是長輩講的,可爹娘丟下他姊妹仨那年,妹妹八歲,弟弟三歲,他十五歲,家史怎麼說得上來?他好像聽娘說過,爹扛過長工,後來又下窯,解放後分了土地。別的啥也不知道。妹妹說,這寫不了幾句,太少!妹妹上四年級,在學校成績很好,常受老師表揚。靈小覺得她就是家裡的希望。看着妹妹着急的樣子,靈小說,好妹妹,明天我問問人再告你行不?

妹妹點點頭。見靈小拿了點馬燈的火柴要走,就說:哥,你等等。說着便端過一碗「胡嘟」①來:哥,是剩下的,你吃了吧!看你晚上餓。

爹娘死後,先是嬸子鄰居們過來教他做飯,妹妹上了四年級後,便也慢慢學會了做飯。這些年來,糧食生產要過「黃河」超「長江」,捎帶割資本主義尾巴,地里除了種玉米外,基本沒有了小雜糧,一年的口糧只有四百斤,還是從場上剛剛打下的濕玉茭。家裡後生多的便吃不到頭,又不讓到外村去買。有一回村裡的秋文把買到的糧食裝入新買的棺材拉到村里,滿以為沒事,還是被發現叫到戲台上好一番挨斗。說是故意給學大寨先進村臉上抹黑。人們嚇憷了。靈小個子大,糧食總是吃不到頭。一個大勞力,白天幹活,吃不飽咋能行,他幹活不會偷懶,有一回還昏倒過。大嬸告訴他,口糧要省着點吃,要在瓮口省,在瓮底省就遲了。還告訴妹妹,早晨吃粥要間配開,有的要吃稀,有的吃稠……可是妹妹弟弟都是長身體,怎麼能讓他們吃稀的呢?去年,還是秋所叔跟大隊陳書記求情,給他借了一百斤玉茭,將就到年底。借的糧要在今年還,眼下已經到了秋天,看着瓮里的玉米面一天少天,可真是愁呀。妹妹跟他一樣,挖出來做飯的玉米面,總要在瓮壁搕去一些。早飯讓他吃稠,她自己與弟弟卻吃稀。把他急壞了,他叮囑妹妹說:哥是當大,媽臨死時把你倆托靠給我,可不能這樣?要吃啥都吃啥!妹妹眼裡噙着淚:哥,俺倆全憑你養活哩,你吃不好就掙不來工分……靈小在隊裡幹活,中午要挑飯。一端起飯,他就惦着家裡妹妹弟弟,不知道他倆能否吃飽。飢餓與擔心便像影子一樣粘着他。今天派自己護秋,給了他信心與希望,多掙的工分折些勞動糧,還能抵掉些借糧哩!

靈小把碗放下。他知道今晚「胡嘟」做的並不多,他盯着妹妹:又是你沒吃吧?

妹妹說,咋能不吃哩,是弟弟吃了姐拿來的窩頭才剩的。黑夜你睡不上,吃了吧。

靈小心裡一陣滾燙。妹妹說的姐,是秋所叔的侄女,叫存鳳,比他小三歲,時常過來照看妹妹,有時就還暗暗從家裡捎些吃的,可她家連老帶小也是七八口人呀。

靈小拍拍妹妹肩膀:哥不餓,留着你明早吃吧,說完便安頓妹妹關好街門,自己提了馬燈朝秋所家去了。

秋所叔的年齡比靈小父親小二三歲,曾是二隊頭任隊長。與村裡的書記在一塊當過兵。當隊長時,社員們都憷他,說秋所天生有鎮人的骨頭。不僅各樣農活拿得起放得下,底清、會管人,能掂調營生從不會窩工……全村八個小隊,他帶領的二隊,打糧食、分到的口糧、蔬菜是全村最高的。秋所的精幹聞名全村。他穿的衣服哪怕打着補釘也是整整齊齊,渾身不帶個飯跡。按理說,干莊稼活,成天跟泥坷垃打交道,汗一把泥一把哪有個乾淨?可秋所就是不一樣,掏大糞也不怕能濺上一個點。脖上常圍塊毛巾,可不是陳永貴那樣的圍法,哪天也是白生生。人說是他的精幹是老婆精幹,她鄰村土嶺頭村的娘家也是出名的精幹人家。秋所沒兒子,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可惜老婆在前幾年生病說歿就歿了。埋殯了妻子,秋所瘦了一大圈呢,辭了隊長的職務,一個人過。

秋所叔的屋裡燈亮着,秋所叔卻不在。是他女兒在屋裡正拆洗褥子,她告訴靈小,她爹到了陳寡婦家去了。

靈小轉告了隊長的意思後說,嫂子,我不等俺叔,先走了啊!

靈小點亮馬燈後,出村朝西走。護秋的任務都知道,就是晚上在二隊地的邊界繞一個圈,在庵子裡睡到第二天一打早,再轉一圈。自從那年出了人命②,護秋便不准用槍了。搬山填溝平原的炮聲早把野獸們嚇得不知跑哪裡了!天天抓階級鬥爭,那比槍口厲害着哩!人心都緊拘拘的,誰敢偷秋?

天上的雲彩一團團,月光透出來,山坡與溝壑像泡進稀牛奶里。秋蟲在草叢間吟唱,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喘一歇的驢叫聲。

靈小知道護秋兩個庵子的位置:一個在東沙坡—羅鍋隊長與千祥曾經睡過的;一個在西邊的老墳坪。兩個相距大約一里地,老墳坪是村里學大寨開始後防止分散采墳占用耕地而集中埋死人的地方。靈小爹娘的墳就在邊上。

靈小沿着護秋的路先向西邊繞,先看看哪個庵子好歇息。等秋所叔來時,就能睡覺了。到了老墳坪對着的庵子,他把馬燈伸進去一看,穀草倒是鋪着些,可潮氣很重,便退出來,朝墳地走。墳地左邊是石峪村的地,右邊是土嶺頭村—它屬另一個縣管轄。近幾年,石峪村閨女因躲避自村的強度勞動,便嫁到那邊做媳婦。聽她們回娘家說那邊村里口糧夠吃,雜糧呀菜蔬花樣多,沒有挨餓這回事。靈小打心裡羨慕生在那村的人!也遺憾挨這麼近的兩個村就有的挨餓不挨餓的區別!一想到挨餓,靈小的肚子便開始叫起來。這個肚啥時候也是這麼靈驗!就像警覺的貓先能聞到腥味一樣,一說到吃呀餓呀的,就先叫起來,壓也壓不住!吃起來仿佛沒有個飽,有一回給大隊裝糧,食堂管飯,他一起吃了八個饃!從小到大,飢餓釘入他的靈魂。六零年,他與娘一起刨過馬奶,剝過榆樹皮,上樹捋過榆錢,有一次為了夠一串榆錢,壓斷樹枝跌下來,左胳膊上還有道傷!……他親眼看到離他家不遠的老人吃白干③憋死的樣子,現在想想都怕人。那幾年是因為遭災才餓,而現在,打的糧食這麼多,還是吃不飽……

天上的雲彩淡了許多,月亮像貧血人的臉。田野里靜靜的,唯有秋蟲還在不知疲倦奏着交響曲。看着那高高低低的墳堆,靈小眼前浮現出娘臨死時的樣子,她躺在炕上,一隻手無力地垂在炕沿外,輕輕地叫着他:靈小,你……娘……娘看着他,再看看弟弟妹妹,眼裡流出淚,努着嘴卻說不出話來。靈小知道娘的意思,他含着淚伏到娘耳朵前說:娘,你放心,俺拉扯不大妹妹弟弟不找對象,娘聽了半截便閉上了眼睛。手依然指着弟弟妹妹……安葬娘那天,他三人跟着娘的棺材一路來到這裡,村裡的人誰看了都忍不住抹淚……

靈小轉到了東沙坡的庵子。這裡果然比墳地邊上的庵子要大些,而且架子上的穀草既多且厚。靈小吹滅馬燈,躺在上面等秋所叔。

月光朦朦朧朧地照進來,秋蟲鳴叫也低了很多。有時刮過一陣風,干透的玉米葉子發出嘩拉拉清脆的聲響,像是一群人朝玉米地哩鑽。要是在以往,或者再小四五歲,讓靈小一個人在這裡睡,打死他也不敢。現在狼是沒有了,至於說鬼,他才不信呢。因為,村里黃龍山頂的那座廟,牆上畫着好多鬼怪,紅衛兵們說拆就拆得光光的,斗四舊,有人還鑽到老墳坪墓葬里拿了死人煙袋嘴吸哩!不是沒有一個被鬼叫去的麼? 不一會,靈小的肚子又叫起來。餓的感覺襲上來。開始還能忍着,到後來,越叫越響了。他揉着罵道:你是咋哩,就知道個叫喚!晚上讓我安省安省好不好?

靈小眼前浮現出妹妹端給他的那碗「忽嘟」來,心裡一陣痛。在別人家,像妹妹這樣大的孩子正經還在爹娘跟前撒嬌哩,而妹妹卻已經在給全家人做飯了! 秋所側轉身對着庵子外。這裡正對着玉米地,密匝匝的秸杆像一堵牆,干透的葉子已經耷拉下來,半腰上的玉米穗尖挺着,萎縮的紅纓像頭髮一樣低垂,有的穗子撐破了外面的皮,露了金黃的顆粒。靈小已經聞着了它的味道,要是能磨幾穗,足夠讓妹妹弟弟吃上一頓新鮮玉米面窩頭!他的口水湧上來,又咽了回去……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肚越叫喚!

靈小乾脆坐起來。奇怪秋所叔為啥還不來?陳寡婦男人因病先她而去,她帶過來的前房兩個兒子都結婚分開了過,只有後來生下的兒子虎小跟着她。也是因為餓,陳寡婦在去年秋天夜裡扳玉茭給兒子吃,被護秋的人發現。當時護秋的是秋所與元堂。元堂並沒有認出陳寡婦,就喊了一聲,陳寡婦害了怕,趕緊朝家跑,元堂便追,當他知道是陳寡婦後便也不再追。陳寡婦娘家是地主成份,怕挨斗,便在第二天早晨跳了井。她成了石峪村在護秋季節死去的第二個人……秋所叔今晚到她家有什麼當緊事哩?

靈小睡不着,肚時不時地叫。他想秋所叔不來,沒人管我,我的成份是貧農……接下來的念頭一出現,就像點着了的火,烈焰熊熊地在心裡燃燒,肚也趁機往裡添油,血液直朝腦門涌:是呀,我咋這麼死相,這麼多的玉米,扳幾穗在火里烤也能美美地吃一頓呀!還肯讓肚子受這份罪!靈小興奮地兩手微微顫抖,仿佛已經吃到了玉米似的,他點亮馬燈,走出庵子。進入玉米地。

當他把手朝了玉米穗伸去的一剎那時,卻凍僵似地怔住了。不能在這裡!對着庵子扳玉米,這不是明明告訴人是護秋的自己乾的嗎,哪一個偷秋的敢在這裡下手?靈小直罵自己傻!

他又回到了庵子裡,盤算到哪裡生火適合?想了好幾個地方,都不妥當。別的地都在坡上,一生火就有火光,坡正對着村里……在地邊,玉米秸杆幾乎干透,萬一引着可就出大事!要在開闊些的又挨不着秸杆地方燒。割玉米秸杆當柴燒比扳玉米目標更大!只能找枯死的樹枝,目標小也容易燃熟。靈小想到了那片墳地。那裡地勢低,窪地下有條小溪,小溪邊上有不少枯死的椿樹與柳樹枝,冬天幹活休息生火取暖時他找過柴。他提着燈,走了幾步,後來乾脆把燈吹滅,放回到庵子裡。要是秋所叔來了,看到它就會在這裡等着自己。靈小加快腳步朝了墳地走。想着就能吃到燒熟的玉米,他的思維活躍起來。

雲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跑光,月光全部露出了臉,天空中圍着月亮隱隱約約有一個圈。圈子還有一個豁子。老年人說,無口的圈叫雨圈,有口的叫風圈。看樣子,明天就要起風了,現在生火就怕風,窪地里正好能燒。

靈小很快從小溪邊撿了一抱粗細不等的干樹枝,猶豫一下,還是放到了娘的墳前頭。人們上墳不是要拿供品嗎,這玉米也就是給爹娘的吃的!如果有人發現,俺就是趁護秋給爹娘燒紙哩。娘!你是餓着走了的,俺也讓你嘗嘗新玉米……

有了柴,到那裡扳玉米?心再次提起來,怦怦直跳。他馬上想到死去的陳寡婦。村里知道了,肯定要鬥爭的!那是會敗大興的!回吧,回吧!靈小,你不要冒這個險了……可是剛一抬腿,便又看到妹妹的臉,靈小又立住了。他猶豫着,散漫的目光游移着。驀然,眯朦的月光下,墳地右邊山坡下的一片地勾起了他的衝動!啊,啊,我咋就沒想到呢!那是鄰村土嶺頭的紅薯地!為何不挖了它燒着吃!靈小飛快地奔向那邊。草叢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腿,雜草劃破了腳面,他也感覺不到,趴上地堾,撲入紅薯地。好稠好稠的紅薯蔓呀!想必是由於這裡靠近小溪,能夠澆上水,紅薯葉子黑魆魆的,有半腿高。紅薯不算糧食產量,石峪好幾年未種了,自然靈小好幾年沒吃到紅薯了。娘活着時為了給他們姊妹們解饞,特意在院子裡生了柴火,把紅薯放入,火快滅時,八吃八吃的聲響在火里爆響,娘撥拉出一堆,笑着說:饞貓們,快吃吧……由於燙手,他與妹妹們,在手裡一倒一倒地涼着,邊吹邊扳,香味撲鼻……想到那情景,靈小的口水湧上喉嚨。他用手在紅薯蔓下摸着主根,地面被隆起,撐開了一指寬的縫,手指插入縫裡,便能摸着;用手一挖,一個碩大的便拽出來……不一會已經有一小堆。夠了,夠了!連弟弟妹妹的也有了!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卻是在腦門那裡響,他本能地抓起衣服下擺,把紅薯們兜在懷前,返回墳地。秋所叔來了咋辦?乾脆現在就把紅薯送到家裡最保險。可萬一碰上人……對,現在先藏到一個地方,等有機會再生法帶回家去。藏哪裡好?即便埋好了,還有沒有機會來這裡找?紅薯離開蔓過不了幾天會爛掉。還是先燒着吃!燒熟也許爛得慢些吧!他把紅薯放下,點着了火。由於全是乾柴,很快就引燃了,他把紅薯朝火里扔。扔着半截,靈小停下手。他在這裡吃一個妹妹弟弟就會少一個!又一想,可這麼多也一下帶不回去呀。自己在這裡吃了,明天早上會少吃粥,那不也是給妹妹弟弟省下飯了嗎?他又開始往火里扔了。

火苗升高後,照着他臉龐。蹲着的身影投射在庵子對着的土坡上,來回晃動着。周圍的玉米秸杆也照亮了,更遠處的景物在月光下依然是淺灰色。他不時地用樹枝挑動着柴禾,增加着空隙。人常說人要實,火要虛,就是這個道理。只有快燒成木炭狀的火把紅薯蓋住才會燒熟;僅靠大火急燒,只能燒焦了皮,不會熟!火光中,他又看到了妹妹弟弟興奮的臉蛋,他們都非常想吃紅薯!

隨着時間的推移,靈小心裡開始不安,他不時回頭朝不遠處的路望,生怕秋所叔出現。想快些讓紅薯熟了,又怕延長時間。不能再燒了!靈小從火里朝外撥拉紅薯。他先留了四個在火邊,然後忍着高溫的炙燙將其餘的再次兜入懷中。快速埋入墳地邊的草里,記住位置,回到了火邊。

靈小終於吃到了紅薯!那香甜味連同記憶一起吃入他的嘴裡。他的神經在跳躍着。可是由於出火太早,紅薯沒全熟,裡面還硬硬的!可這比起飢餓來簡直算不了什麼,就是生吃也能!他一連吃了三個!他對肚子說:你再叫喚,再叫喚!當他拿起最後一個時,發覺它因個頭小而全燒透一捏就軟。他沒有捨得吃,再次把它埋到墳地邊的草叢裡……

當他返身正要朝東沙坡走時,便看到了不遠處的手電的光一閃一閃的。是秋所叔?他緊張地站起身來,把余火撲滅,因為,紅薯的味會傳的很遠……再去看時,手電光卻又看不到了。

靈小趕緊走到路邊不動,他想等秋所叔過來時再假裝着迎上前。不過,好大一陣功夫也聽不到腳步聲。再等等,還是聽不到。他想,很有可能是秋所叔朝東沙坡庵子去了!靈小長長地出了口氣。開始放慢腳步朝前走。

走了半截,又停下。他懷疑自己身上的紅薯的味會不會聞出來?

他邊走邊扑打着衣服,然後用舌頭把殘留在嘴裡的紅薯舐淨,大口地張嘴吸氣,吹氣,心想就是吃了十個,氣味也該跑淨時,便加快了速度。

到達庵子後,果然秋所叔已經躺下,打開了呼嚕。這麼快就睡着了?這讓靈小懷疑剛才看到了手電是不是秋所叔?就着月光,秋所叔竟然把外頭的夾襖脫了疊得方方正正放在一邊。上身只穿白粗布襯衣,他總這麼精幹!靈小輕輕地叫了一聲叔。秋所迷迷糊糊應了一聲:靈小,你真老實,快睡吧,明早還要回村動彈(幹活)哩。

顯然,秋所叔誤以為他剛才繞圈護秋了。靈小悄悄躺下,他真有些瞌睡了。

兩個護秋者在秋日的庵子裡一長一短地打起了鼻鼾。

靈小被外面的一聲槍響聲驚醒了。

誰在放槍?會不會是鄰村土嶺頭護秋的?他真有些後怕:昨晚要是被他們逮住就敗了大興了!靈小起身出外尿了一回,看看東方天色依然很暗,便回庵復又躺下,惦着那埋着的紅薯再也睡不着了。啥時才能帶回家?可千萬不要爛掉!明晚來,提前穿上有內衣衣兜的上衣……可咋就能避開秋所呢?相反明天一吃過晚飯兩人就要在一起。還不如趁秋所叔現在睡覺的當兒,跑着把它送回家,然後再返回來。能趕得上!回村也不可能碰人,我從院牆跳進院……靈小開始試探着往起坐,不料穀草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是把秋所驚醒了。他問,靈小,你咋又醒了?

靈小說,叔,俺想撒尿。

秋所說,你剛才不是出去過一回?昨黑夜吃啥來,尿咋恁多?

靈小一驚,秋所的覺輕着哩!剛才我出去他全聽見了!靈小說:吃稀粥來,喝了兩碗哩!其實昨夜他只喝了一碗粥。

靈小下地出去尿了回來說,叔,你睡吧,俺出去轉上一圈!

秋所叔一聽扭過身:去什麼去!還早着哩!給我把煙袋遞過來,要去我去;昨黑夜你轉了一回,今早該我了。

靈小說,叔,俺年輕,俺去吧。

先躺會!忙個啥?天還早着哩。聽着秋所叔的話,靈小把煙鍋遞給秋所,秋所翻了一個身,臉朝下,伸着胳膊在荷包里裝好煙,他對靈小說,你帶火了沒? 靈小說,帶着呢!便從衣袋裡摸,這一摸,卻沒有找着,靈小便有些緊張。丟哪了?秋所坐起來,隨即拿了身邊的手電,在穀草里找着了,點了煙,復又躺下,抽起來。庵子裡便有了一股濃濃的旱煙味。

秋所說,你睡不着,乾脆咱倆說說話吧。

靈小的「計劃」徹底破滅了。他問,叔,你昨晚到陳寡婦家做甚了,我叫你沒在?

秋所叔長出了口氣,:唉,你才不知道呢,陳寡婦小兒子虎兒,昨天后晌,餓了偷吃了他大哥的一個窩頭,讓她嫂發現了可就一陣好打,虎小跑到俺家不敢回家,多虧了俺閨女在,我黑夜讓他吃了飯送他回家,虎兒說了啥也不敢回。孩子哭着叫我大爺,要跟我到我家裡,他是怕哥再打他。看着他可憐的樣子,我心可真難受呀,我跟他倆哥說了,虎兒到底還是跟你們是一母所生,又是當小的,不要打他,等到了秋天一分糧,就把娃接到我家裡。唉!他那倆哥,看樣學樣哩,再加上老婆的舌頭,身上的仁義連你丟了的皮毛也沒有!按理說,小弟弟沒了娘,他倆都成了家,照顧弟弟是當大的本份,可誰也嫌棄虎兒,這個說虎兒吃的多、不順眼,那個說虎兒肚大。可憐見虎兒抱着我的腿央求我,扯得我的心好生難受。要是在以前,我不收拾那狗日的哥嫂們才怪!可又一想,我一走,他們又要在虎兒身上撒氣,只好按着火氣,好歹熬到秋天分糧……你說,人呀,肚子餓了啥也就不顧了!你說虎兒她娘,一個多好的人,可是經不起孩子們的餓,就走了那步!也是她命不好,那天晚上要是我跟元堂調換了朝西轉,不一定就能碰上,就是碰上也不一定去追。這年月,人但凡有辦法誰還做那事!……再說,斗就斗吧,你咋去尋了那無常……留下虎小受那沒娘的罪……

靈小這才意識到秋所叔為什麼來遲的原因。他問:叔,你跟書記是一撥拉的人,聽人說你與他一起當過兵,你不能勸勸他?這幾年咱村裡的糧食也不是不夠吃,多給社員們分些起碼能夠吃飽呀!

秋所叔嘆了一口氣:我可不是說了他一回!人家是書記了,思謀的是向大寨人學習哩,多打糧食為國家做貢獻。貢獻越大越好。糧是該交國家,可也得讓百姓吃飽啊,過去給地主老財當長工,也沒讓餓肚子。這人一餓肚子,還人吃人哩,………我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反說我沒覺悟!

靈小再一次感到秋所叔那慈善的心。靈小說,叔,去年多虧你替俺家借了那一百斤糧,要不……

別說了,叔還能做個甚?還不是憑着跟書記這點關係,可我看以後也不靈了……好了,不說這個了,靈小,你也老大不小了,說媳婦的事,也要放在心上哩,我知道你是撫養妹妹弟弟,就不談這事,這也不對。存鳳是俺看着長大的,她有心,你好歹也不表個態,這可是你的不對了!

一提這事,靈小便說,叔,俺不說!俺記着娘的話哩。

秋所嘆口氣,靈小,要聽叔的話,要趕緊說個媳婦哩,除了爹娘,媳婦就是你最親的人哩!也是陪伴你一輩的人哩。知根知底的疼你、掛你,現在哪怕是煩你罵你也願意聽……你才不知道哩。這不,你嬸已經走了幾年,你叔我白天也是有說有笑的,一回到家裡,心裡頭那個淒慌……秋所叔說到這裡哽噎起來……

靈小勸說道:叔,別難過,好歹你閨女常來照看你……

是哩,是哩……朝你說道說道,心裡好受些……

這時外面轟地一聲槍響!兩人停下了說話。

靈小問:是誰在放槍?

秋所說,還能是哪村?土嶺頭村。晚上不,總是在早上出來護秋。

靈小問,他們村,也要護秋嗎?

唉,這形勢變得快哩,是比咱村強些,去年我護秋就逮住過他們兩人哩!

靈小一驚:後來咋處理的?

秋所說,能咋處理?都是鄰村上下的,放了!警告他不能再來偷!

秋所叔心多好的人呀,紅薯的事告不告他?不不不!他放過偷秋的,不能說他保護偷秋呀,我一說,秋所叔以後咋看我?況且,護秋的偷秋,這是錯上加錯!聽母親說過,在他擔任隊長的那幾年,儘管不挨餓,可有個別膽大的婦女們在秋天回家,總要懷裡揣些眉豆角什麼的,也不好搜,秋所知道了,便讓婦女隊長專門在場邊等着,一一挨身搜。

秋所朝外瞅瞅坐起來穿衣:走吧,咱倆各人轉半個圈,你往西轉,我往東轉,碰了頭,就回家。

兩人走出了庵子。

天已大亮,東面天空有了火燒雲,那紅色像是剛剛從宰殺的豬脖子流出的,在天邊越拉越長,越拉越紅。雞叫聲一陣陣從土嶺頭那邊傳過來, 月光與曙光已分辨不清。淡淡的霧氣在玉米地邊坡上漫下來,像是飄動着的白雲。在溝里,天色還是灰濛濛的,在前頭不幾步就大看不清。

靈小朝西走,快到墳地時,在前面響起了說話聲。他不由警覺起來。偷秋的?靈小聽出是起碼有兩個人,在說話,而且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故意停下來。一會,聲音又沒了。他又朝前走,剛一拐彎,看到不遠處幾個走過來,其中一人手裡拿着一杆獵槍,邊走邊在地上瞅着什麼。

看到了槍,靈小斷定是土嶺頭村的護秋的。可這邊已不是他們的地界了呀。

沒容他多想,那幾人已經走到他前面約十幾步遠的地方。他們也看到了他。

站住!前頭那人平端起了槍。眼睛卻在朝他的兩腳瞅。

靈小說,幹什麼?

那人問,這麼早,你來這裡幹什麼來了?

靈小說,我是石峪村護秋的!你們—?

拿槍的那個胖胖的人笑笑:我們也是護秋的。放下槍,狐疑的目光看着他的腳:把鞋脫下來!

靈小莫名其妙:脫鞋幹什麼?

那人笑笑:你自己心裡知道!

靈小也馬上意識到了什麼:但還是強硬地說,誰敢過來脫?

靈小的大個子讓那人吃了一驚,不敢上前。

不過胖子話可不軟:剛才我們村挨近墳地這邊的紅薯被人偷了,我們跟尋着腳印過來了,是膠鞋底印;你穿得正是黃膠鞋,要解除對你懷疑,你就跟我們去對腳印!

這一說靈小便心虛。肯定是他把腳印留在了紅薯地!他說:笑話,要是別人與我穿着一樣的鞋你咋分清?

不可能!是新腳印,緊挨着墳地!走吧夥計,對不上,你就清白了。你們是學大寨的先進村,按理也不會偷鄰村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不過,是不是,看一看就清楚了。

靈小便緊張起來。其實一對就准!紅薯地馬上就會露餡。他說,我不去!扭頭往回返:可是已經遲了,兩個人猛然從背後撲來把他按倒在地,迅速地把他左腳上的鞋脫下來。靈小知道他的鞋的重要性,那就是證據!要讓他們抓住了,肯定會向村支書反映,那可是敗了大興了!不僅是在自村,而且會傳到鄰縣去!人們會說,學大寨的先進單位,竟然會偷鄰村的紅薯!書記會加倍懲治他!批鬥是輕的,那妹妹弟弟在學校可就……他拚命地撲向前,想從那人手時搶回他的鞋。兩人在地上撕扯着。對方畢竟是兩個人,他的鞋被拋向胖子。

胖子接了鞋,靈小再次衝過來,還要奪,胖子便把鞋扔給靈小:穿上吧。穿上再跟我們走!說着折了一根旁邊的草莖,躬身朝靈小剛才在玉米地腳印比劃着,那腳印很深,邊緣很清晰,比好了,看看一邊站着的靈小:你越怕脫鞋越說明你心裡有鬼!他把草莖掩到耳朵上:這政策想必你是知道,全國都一個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想從寬處理,你就跟着俺們到紅薯地里走一趟。你要不去,我們會到你們村上找人說話!單憑你這個頭也會認出你。是跑是跟我們走,你看着辦吧,說完把槍一扛,招呼另幾個人:往回返!

靈小在那兒木頭一樣地立着。跑是跑不掉的,他在拿着主意,是被他們抓着到土嶺頭村?還是讓他們到石峪村…… 經過選擇,跟着他們到了墳地。 胖子手裡拿着那個草莖,在地上比劃着:沒錯,一般大的腳印,一點沒錯,絕對錯不了!

另幾個人走向墳地,有一個大聲喊,隊長,快看,這裡有燒紅薯的印子哩!瞧,瞧……這裡,這裡,還有紅薯蔓呢,這腳一樣樣的!噢,這裡還有一盒火柴!

幾個人逼到靈小跟前。胖子問,大個子,再嘴硬?

靈小腦袋轟然一響,他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胖子說,呆什麼?起來,老實交待,你都挖了多少紅薯?除了你燒着吃,都倒騰到哪裡了?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靈小便到遠墳地邊草叢裡,把十多個紅薯抖出來。

剛才那個與靈小搶鞋的人哈哈笑着說,你這望柱④,剛才嘴硬,現在沒說的啦,走吧,回俺村遊街吧!然後對其他人說:咱們今天收穫不小,逮着了學大寨先進村的賊!

胖子拍拍靈小肩膀:走吧,這是躲不過的!要不送到你們村去?

靈小一下子跪倒地上:大哥,饒了俺吧,是俺家弟弟想吃才…

誰不想吃?想吃就偷呀……人參好吃,去哪偷?咋不偷你們村的?走,起來走!

正在這時,他們背後傳來了咳嗽聲:這、這是在作甚?

人們一扭頭,是秋所走過來。他看看地上的靈小,似乎明白了什麼。可是當他看到那個胖子時,大聲說,這、這不是二柱?

胖子也認出了秋所:大姐夫,你看,他把俺村的紅薯偷了,除了昨夜燒吃,還有這麼些,也太不像話了。

咋?是我讓他燒來着,我也吃來着,咋?,你大義滅親,把我也逮回去到你們村遊街?

你,你看你……胖子有些不好意思,支吾着,也不是說非要,他剛才死不承認麼……

秋所說,你咋沒個同情心?你知道不知道,他早就沒有了爹娘,家裡有一個弟弟妹妹,他成天幹活,吃不飽,餓着肚子也不敢跟村里借糧,他為了給妹妹省吃的,曾經餓昏在地上……他接着把靈小父母早早去世的情況講給這幾個人聽。

胖子不再吭聲了。另外的兩個人頭扭在一邊。

秋所說,二柱,你回去要是不好交待,就直接告訴你們村的書記:我抓着了俺姐夫,就是那個俺才死了不幾年的姐姐找的那個男人,就是他偷的秋!我姐死了,還認他姐夫做甚!為了咱村,我可是六親不認……

你再捎話給你們書記,就說在去年,我這裡也抓住過你們的偷秋的,他們的名字—秋所的目光朝胖子身邊的兩個人看去。兩人的目光像碰到刀尖一樣趕緊避開。

胖子已經從姐夫目光中讀懂了什麼,扭頭趕緊對他倆說:快!把紅薯放回地里埋好,趕緊回村!

幾個人相繼消失在紅薯地後的小道上。

靈小臉上掛着淚:叔,今天多虧了你……

秋所說,沒事,快走吧,趕緊回村,再遲了村里動彈的人就出來了!

倆人回到了庵子裡,靈小拿起了馬燈就走,秋所叫住了他。

靈小問:叔,還做甚?

只見秋所從乾草下拽出一個小袋子,遞給了靈小:給!裝在懷裡,回家給你妹妹們做頓玉米面窩窩頭!千萬不要叫別人看到。

這、這……靈小不敢接。

秋所說,我也有哩,說着拍拍胸前。

兩人走出了玉米地,秋所在前,靈小在後。

在官道溝那兒,兩人分手時,靈小看到,秋所叔沒有朝自己家走,而是拐向了陳寡婦家。

此時,東邊的山上的雲彩已經從暗紅色變為淺黃,山坡與田野被燃成金色,官道溝岔路口的那根槐樹渾身透亮……

     【注釋】

①忽嘟,是指當地一種攪了少許菜的玉米面稠粥。

②指千祥在60年護秋時用火槍誤將自己的親弟弟打死。見小說:《60護秋》。

③白干,即當地一種用來刷牆的粘土,挨餓時人用它充飢,多吃會致死。

④望柱,是指墳地邊界的石頭柱子,比喻人的個高且直而木的神態。[1]

作者簡介

王長英,筆名:黎霜。山西省昔陽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第二屆作家協會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