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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的夏天(周海)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
图片来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中国当代作家周海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

一九八五年的五月,《射雕英雄传》在铜陵市电视台开播了。每天下午两点开始,连播四集。因此,我们也开始了翘课看《射雕》的日子。初二的课程说重就重,说轻就轻,但奇怪的是,家长对我们翘课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事实上,我们在看《射雕》的时候,碰到不上班,大人们也搬张方凳坐在后面,一样津津有味地看着。回想起来,原因只有一条:八三版《射雕》剧的无边魅力。现在这样老少咸宜的电视剧难得一见。

《射雕》给我们留下了很多遗留症。

一是翁美玲饰演的蓉儿成为我们共同的初恋情人。肌肤胜雪,声如银铃,特级厨师的厨艺,武功得老爸东邪真传(虽然练得漫不经心),后来又承师父洪七公打狗棒法并和杨康斗智斗勇、荣膺丐帮帮主(要是什么华山派、崆峒派的就没意思了),这些优点单拎一条出来就能撼动人心,何况加之于一人。在特定的时间和氛围里,蓉儿就是我们心目中完美的女孩。蓉儿给完美作了一个注脚。一声“靖哥哥”,我们都觉得喊的就是自己。我们的灵魂附着在郭靖身上,与蓉儿一起笑,一起哭,一起高兴,一起悲伤,一起闯那不可测的、步步陷阱的江湖。每个男孩身上固有的武侠情结被《射雕》深深地激发出来。甚至有不少人出现了幻听现象:一个人独自在家或学校的时候,突然一声脆生生的“靖哥哥”响在耳畔。唐兵就是这样,他已深深陷入对蓉儿的单恋而不可自拔。有一段时间上晚自习的时候,窗户外面一声声的“蓉儿、蓉儿”(郭靖声音的高仿真版),这就是唐兵干的。后来听说唐兵进行了抗抑郁症治疗。二是金庸热一下子爆发出来。“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十四部金庸作品开始在同学中间传播,手头有这些书的同学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得用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贿赂,才有借来一阅的机会。

要命的是,《射雕》第一部铁血丹心、第二部东邪西毒一放完,暑假就来了。平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校园,一下子就空了。更要命的是,据说第三部华山论剑被邻近一座城市的电视台借走了,要到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华山论剑才能接着在铜陵市电视台播放。暑假两个月漫长的等待的日子里,我们不可遏止地集体思念起蓉儿。假如思念与寂寞是爱一个人最重要的特征的话,那我们就集体暗恋上蓉儿了(说是暗恋,因为大家口头上谁都不承认自己恋上蓉儿,这叫心照不宣)。这就像是上帝在特定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将蓉儿送到我们心里,然后就让我们开始寂寞。

这种寂寞给我所带来的煎熬尤其刻骨铭心。尽管因为工作调动父母搬了好几个地方,换了好几所学校,但我们家一直住在校园里。其他同学上学和回家是截然不同的两段生活:在家,在学校。而在我,学校和家合而为一,校园就是家,操场就是家里的后院。家校合一的好处是方便,可以比别人多睡半小时懒觉。坏处是没有转换,没有调整生活状态的余地。每每到了放假的时候,别人兴高采烈,而我一开始一样有点莫名的兴奋,接着就是寂寞无聊开始的日子。如果是暑假,那两个月的寂寞够漫长的。现在,蓉儿使寂寞的内容具体、丰富起来。这时的寂寞不是孤单,是在孤单的时候想念一个人。她的脸庞、眉眼、笑靥、话语,无数个俯首低眉的细节,这就是寂寞之源。

铜陵县处于江南丘陵地带,二中在县城的西边,三面环山,整座学校呈“同”字形。教室、宿舍均建在四周的山顶上,“同”字下面的豁口部分是大门,中间凹下去的一块平地,就是平时我们活动的操场、球场。操场是我平日最爱去的地方,可现在,操场上那种空旷、冷清的气氛,使我觉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天上的云动也不动,呆呆地挂在北面的山峦上面,一抬眼总在那个地方,好像很久以前就占了那个位置。没有风,树林也是一动不动,像沉默寡言的人。没有知了叫,也没有鸟叫。一切都安静极了,好像从来就是如此。“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可我希望听到蝉噪、鸟鸣,哪怕一声,也可以打破这可怕的安静。可是没有。空旷的天空下只有我一个人,和我心中的一个蓉儿。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华山论剑的结局了:论武功,当是欧阳锋第一,他逆练九阴真经,反倒练出了一身诡异的功夫。但他已经疯了,自然不能像中神通王重阳那样执武林牛耳。一灯大师是化外之人,不屑于争尘世长短。铁掌水上飘裘千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心皈依佛门,成为一灯大师的亲传弟子。洪七公和黄老邪,一个是郭靖师父,一个是郭靖老泰山,两人点到为止,承心相让,结果郭靖勇夺北侠之位。两人哈哈大笑,一个说蓉儿偏心,一个说蓉儿女生外向,笑罢携手飘然而去。最后的画面是郭靖和蓉儿骑在马上,向草原深远处走去,走进夕照初敛的暮色。

借来的金庸的书快放假时同学就在催,只好不情不愿地还给人家。我在暑假只有一本书可读:《魏晋六朝诗文选》。并非我喜欢古诗文,而是因为刚去铜陵的头两年,实在没有别的书可读。这本书是读过私塾的爷爷的藏书,不知怎么的到了父亲手里。但肯定不是爷爷送的,他一向对自己的书很宝贝。一想到他摇头晃脑吟诵唐诗的样子,我就觉得既滑稽又好笑。大概也不是父亲随手顺的,他只对马哲有兴趣,家里桌子上用铁夹别住的一排书都是马选、列选之类的。书是线装的,纸色泛黄,颇有古籍的样子。漫不经心的看,翻来覆去的看,本来就很旧的书很快就散架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想,陶渊明之所以喝喝小酒,赏赏菊花,日子过得那么悠然,是因为他有老婆、有孩子、有田、有地、有树,还有仆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有产主义者。他说自己的家“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在我看来是诗人的夸大其词,这和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是一个道理(鬼才信李白会拿五花马、千金裘换酒喝!)。倒是略迟于陶渊明的刘宋诗人鲍照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人生一世,自当像郭靖那样,大开大阖,不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还有一个红颜长伴左右,这才是丰富、完整、不苟活的一辈子。

有时候我躺在山坡的草地上,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山上树木茂盛,葱郁、荫凉。父母亲一年前就由老洲中学分别调到铜陵县二中和一中。一中和二中走路快点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但他们俩分居两处:母亲带妹妹住在县一中,父亲带我住在县二中。母亲的工资管她和妹妹,父亲的工资管我和他自己。这种模式别人看了奇怪,家里亲戚也颇有微词。特别是爷爷,当他们面说过好几次。可能他们这种生活模式持续了好几年,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有好处:生活中的摩擦少了、争吵少了,眼不见,心不烦(现在,步入老年以后,他们真是相濡以沫了,连上趟街都要两个人一道)。到了暑假,父亲就到外面代课创收。代课的市电大有点路,父亲一般早上七点出发,中午十二点回来。有时候下午有课要接着上,中午就在电大食堂吃午饭。这种情况下父亲会事先准备好我的午饭,到时间我自己热饭热菜。学校里有几个教职工家的孩子,可是要么交道少,要么谈不来,玩不到一起去。同样家住学校的校篮球队队友、平时玩得比较好的陶子到县少年篮球队集训去了。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是不可能的,暑假作业以前一直是快开学时突击的,现在更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我们家在东边山坡上,三间座北朝南的平房,平房南面三四米处是一座五平米的小厨房,厨房边码着一堆父亲的学生帮忙砍的柴禾,可以一直烧到冬天。父亲的房间是东边的大房间,我住在西边的小房间,窗户正对北面,没有钢筋窗棂,不算大也不算小。推开窗户,刚好够完整地看到窗外的一片世界。树林、绿叶、远处的山峦与白云都已经看腻了,那条从墙角边逶迤而来的小路都已经看旧了。我莫名地期盼着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好像是蓉儿,又好像不是。有一天,这条小路上还真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个头挺高,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间。她每天下午大约三点钟,手上拎着一只白色的塑料包,从北面校园围墙的墙角处转过来,然后就沿着那条小路向我走来,走过我们家的墙角,不见了。她的皮肤很白,连衣裙的下摆很短,胸部丰满的像两只排球,再走近一点,脸部轮廓有点像杨康的老婆穆念慈。我开始期待每天下午三点钟的到来。她走来的过程就像是电影的慢镜头。而我也像看电影一样,预先坐好在位置上,静静地等着电影开幕。当然,这是无声电影,没有字幕,也没有灯光。等她走过我们家的墙角,电影就算结束了。

一天早上,父亲夹着包出门的时候,说他今天晚上还有课,回来很晚。中午和晚上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让我不要等他,自己到时间热饭、睡觉。这天下午的三点钟,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没有来。我把暑假作业胡乱扔在桌上,开始动手写一封信,写了撕了,撕了又重新写。边写边等,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一个人来。吃过晚饭,在院子里练了一阵九阴白骨爪。借着月光,我看见泡桐树干上似乎有五个指印,不知道我的九阴白骨爪练到第几重了。我只知道练到第九重的时候可以“摧敌首脑”。接着,又练了一阵双手倒立,练累了,就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夜晚天空高远,月亮又大又圆,我透过疏密相间的树叶的罅隙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墙角那儿出现了一匹马—有点像郭靖驯服的那匹小红马,但要高大威猛一些。它从那条小路朝我飞奔而来,披下来的金色的鬃毛抖动,打着响鼻、喷着气,踢踏踢踏地等在我面前,似乎认定了我就是它的主人。我飞身上马,勒紧缰绳,蹬紧马鞍,一声“驾—”,红马长嘶一声,跃上山坡,向开阔处的草地飞奔而去。山坡下有一道三米长的沟壑,红马纵身一跃—这时,我浑身一颤,好像腾云驾雾时掉到地上,醒了,下边一阵沁凉。我梦遗了。这是我的第一次。

过个一个月,就是八月初的样子,陶子的篮球集训结束了。他还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带他的张教练觉得我的球也不错(陶子有些卖弄地说他帮忙说了不少好话),让我参加第二期县少年篮球集训队,队友来自县里和下属两个镇的中学。陶子还说其中好几个以前和我们打过比赛。这真是个大好消息:除了有一帮队友能在一起玩不说,还发两套运动服(两件蓝色的背心,两件白色的运动短裤),而且集训地点就在母亲所在的县一中的球场。唯一的缺点就是要起早,五点多就要起来,六点钟准时开始。父亲还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出去代课创收。我每天一大早起来,用塑料袋带一个鸡蛋、一碗米饭,到母亲那儿做鸡蛋炒饭。训练的强度很大,整整一上午要练习400米跑、弹跳摸高、跳台阶、运球、立定投篮、分组对抗六个项目。我每天累得到家倒头就睡,有时睡到下午五六点,中饭、晚饭并作一顿。有一天的集训休息期间,有几个队友看着我在一边坏坏地笑,有一个我叫不出名字、来自顺安中学的,大声说铜陵县在中国地图上是什么样的形状呀。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影射我什么,但到底是什么我莫名其妙。训练结束,到了家,我躺在山坡的草地上,一欠身的时候才发现:由于睡的太踏实,我竟然没发现自己头天晚上梦遗了。黄褐色的污迹在白短裤上是那么醒目,真像一副××市或××县的地图,又像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随风飘动的旗帜。

第二期县少年篮球队集训一结束,正好学校也开学了。市电视台准时播放了《射雕》第三部华山论剑,我们照样翘课把它看完了。奇怪的是,我们对蓉儿再没有那种恋人的感觉。现在,蓉儿是女主角,我们是观众而已。好像经过了一个夏天,就把我们心中所有美好的感情都消耗尽了。[1]

作者简介

周海,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

参考资料